第四十二回 怯书生权作番王女 浪荡子惊窥绝世姿
却说公子正在山坡呆坐,自北来了两个番汉,看见公了勒马问道:“呔,那小蛮婆儿好大胆子!我们这里虎豹极多,你独自一个坐在这旷野荒郊等着喂老虎吗?”公子见他们来派虽凶,说的都是好话,遂站起身来,随口说道:“我是个病人,虎吃了也罢。”这一句说的对了景咧,也是公子合该机缘凑巧,那番人生性直率,朴实楞怔,这一句话不曾听准,只听了个“我会治病,虎见了也怕”,遂欢欢喜喜,跳下马来,一齐说:“姑娘果然会治病,这更好了!我们可敦身得重病,百方不效,北边无有良医,皇爷命我二人连夜进口,聘请高人与皇后治病。姑娘若治好了我们娘娘,王爷一喜,你的造化到了!”公子闻言,忽然想起:“我今尚有一粒金丹,何不随他前去?大料一定取效。治好了番后,借此存身,往后看机而动,再作道理。此时已至万难之日,把死付之度外,听天由命,闯一闯罢!”公子主意一定,遂向二人说道:“我有仙丹,保管手到病除。”番官大喜,便请公子上马,忙忙回五国来。
只见围城四面都是牛皮帐房,一望连云,都是彼国的宗亲、文武官、奠长居住。毛袄番兵成群结队,演骑习射,往来不断。进得城来,也有三街六市,也有宫殿朝房,二奠长知会了看门的番官,回禀进去。不多时出来了两个番婆,把公子带至成德殿,拜见了北安王。北安王问了话,亲身带至洪吉刺后的寝宫。公子看了回洪后的气色,说了几句支吾套话,取出金丹,与洪后服下。不多时,其病如失。番王、番后十分欢喜,让坐献茶,盘问姓名来历。公子只得捏造虚言,只说乃民间之女,姓孟,因事被人谋害,逃走出来,飘流至此。洪后闻言,点头赞叹,遂向番王说道:“我看此女容貌端美,举止安详,心甚怜爱,他又无家可归,意欲收他作个义女,不知大王意下如何?”番王道:“咱们无个公主,寡人正有此意,不知姑娘可愿意么?”公子早已把那听天由命的主意打定,并不推辞,就拜认了父王、母后。番王大喜,封为合庆公主,命番婆、宫女后宫预备香汤,伺候贵人淋浴更衣。次日与皇后起病,又庆贺公主,大殿中设摆双喜宴,王侯宗亲、文武诸官都入朝与国母起病,庆贺公主。那北方的规矩不比中国,全无避忌,王爷、洪后、嫔妃、公主居中正坐,王位诸臣百官人等就在两边设宴,君臣欢呼痛饮。
成德殿中排筵宴,君臣共庆喜欢连。北安洪后当中坐,两旁边王位宗亲铺地毡。捧盘的番汉来回走,大碗穿梭望上端。汤调五味盛金碗,肉似山积酒似泉。无非是熊白鹿脯牛羊肉,酥酪驼珍野味鲜。奶油番果花红染,米酒沾唇分外甜。八对番女筵前舞,鸾笙凤管配丝弦。君臣正在欢饮处,北安王手内擎杯左右观。但则见王后王妃新公主,太子宗亲文武官,饮酒听歌多喜色,推杯换盏笑盈颜。番王引起心中事,不由一阵好伤惨。玉液琼浆难下咽,美味珍馐懒怠餐。洪后一见开言问:“陛下因何不喜欢?”番王叹气呼贤后:“事逢对景惹人酸。你看这宗亲骨肉人人在,文武百官个个全。就是不见四御弟,孤与他手足分离这八年。他也是为国忘身遭罗网,只落的拘禁东京坐软监。我这里饮宴听歌多自在,他那里伶仃孤苦有谁怜。思量及此心如醉,如何叫朕意安然?”北安之言还未尽,但只见左边慢闪一番官。拜倒驾前呼:“我主,龙意愁休请万安。为臣不才献一计,保管殿下转回还。”番王闻言心内喜,带笑含春把话谈。
“丞相有什么妙策,能使四弟回国?”不花无敌口称千岁:“臣时常着细作打探中原事体,听得宋国首相病故,目今吕国材内阁用事,蒙蔽神宗,树党招权,贪财如命。趁此机会,正好用策,请我主多备金银、珠宝、玩器、美玉、珍裘,为臣扮作商人,暗暗进京,凭臣三寸不烂之舌,贿买吕国材,随机应变,必要救殿下回国,以安圣意。”北安王道:“卿既有忠心,寡人准奏,且候来春举行便了。”大太子耶律寿山也奏道:“臣闻宋家高廷赞已去,大料无人敢挡。我国数年以来锐气已足,粮富兵精,待皇叔回国之后,孤儿亲提人马,发兵南抢,以雪前恨,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?”北安王点首准奏。
当下宴毕,群臣谢恩散去,洪后亲送公主至合庆宫中,派两对番女、四个番婆服侍贵人。复又摆下夜宴,对饮盘桓。洪后问道:“皇女青春几何?”公子道:“一十七岁。”洪后道:“吾儿年当及笄,明日启奏你父王,挑一大臣子侄,招为驸马,全你的终身便了。”公子心下着忙,连忙站起,说:“为儿尚有下情禀母后。我乃有夫之妇,怎敢背人重婚?”洪后问道:“话配谁氏之子?”公子道:“寇翰林之子名潜,字云龙,成亲未久,被人谋害,夫妻分手,儿夫避难他乡,不知所之。我二人临别各誓以死守节,志不再配,多蒙母后慈恩,人伦大节,臣不敢遵旨。”洪后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既然这等,等过了几时,着人进口访你夫主的下落,叫你二人破镜重圆,这个如何?”公子放下心来,连忙拜谢。那洪吉刺后虽是番女,敦厚贤明,通文识字,得了这个爱女,与他讲文论古,甚是投机,百分疼爱。公子敛迹藏形,小心自守,番人性直,并无识破。
言不着玉女本色居塞北,听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场。从那日逼走梦鸾高小姐,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个光。男妇老幼齐逃走,只剩他主仆姑侄人两双。狂生伏准羞又气,夫人含怒泪淋裳。少不得雇几个长工与村妇,叫了任婆内里帮。到了四月二十八,药王庙演戏年年大会场。诸般买卖全都有,芦棚结连数里长。进香男女如蚁,扶老携幼闹嚷嚷。伏生假说去还愿,为的是招风惹草看红妆。打的鲜衣花帽财主样,手擎团扇慢摇凉。只拣那妇女群中来回走,风流卖俏弄轻狂。请了分纸马朝里挤,单与红裙同降香。磕头已毕回身转,猛抬头,从外来了一位美姑娘。则见他满头金珠银首饰,大桃垂腰二尺长。身穿着锦绣花衣飞五彩,湘裙百褶戏鸳鸯。玉腕拿把檀香扇,画的是张生跳过粉皮墙。俏笑轻盈说好热,金镯四个响叮当。金莲窄小难移步,一对丫环站两旁。正与狂生离不远,只闻得阵阵扑人脂粉香。狂生一见直了眼,睁圆二目看端详。只见他走至殿内当中站,使女连忙替上香。他那里花枝招展深深拜,嫩语娇声叫药王:“保佑弟子身无病,岁岁年年叩法堂。”使女连忙搀扶起,猛瞧见五百年前冤孽郎。他二人,欢喜冤家初见面,由不得灵犀一点两牵肠。
俗语说的好:风月子弟、及时裙钗,比乾柴近烈火。两情四目,不必细表。正在留恋之际,只见一个胖大老翁,年约五旬之外,身穿宝蓝色夹纱道袍,鱼白单纱衬衣,凉巾朱履,员外打扮,走进殿中。看着女子说:“姑娘烧了香怎么还不看戏去?这是整本的《绣鞋记》,热闹的很哪!”女子说:“车上怪热的,这里还凉快些儿。”老者说:“要看也是你,不看也是你,少时可就要歇台了。”女子使性儿道:“我偏不去,歇了台罢!”老者笑道:“不去也罢去也罢,我先看去。”说毕,回身去了。又迟了一回,这其间他二人的形景也无工夫说他,只见又来了一个家丁,说:“员外叫请小姐上车,少时歇了台,人乱就难走了。”女子被催不过,只得转身移步。把一双秋波看着伏准,笑了一笑,用扇儿遮了粉面,丫环搀扶,一步一步走出殿外。这就叫做意索情绳,把个狂生不用绳绑,一直牵到戏台底下去了。
那女子上了车儿,车门上挂着帘,两边纱窗看的明白。伏生站在近处,两个人动了麻衣神相,彼此仔仔细细对看了一回。不多时歇了台,人都散动,那员外车在前,女子车儿在后,望东南上赶去。
伏士仁心中不舍随车赶,紧紧而行后面跟。那管烈日天炎热,只走的气喘吁吁汗满身。暗暗自己叫:“伏准,可恨当初错认人!梦鸾虽然容貌美,全无情趣似瘟神。花木瓜儿空好看,枉叫区区黄尽心。怎么似这位多矫知好歹,怜才爱貌喜斯文。一见留情芳意许,这般才是美佳人。但愿冤家未受聘,我必要央媒搬娶这钗裙。我们俩郎才女貌真佳偶,你恩我爱到终身。可笑那无福的丫头梦鸾女,这样才郎他不亲。抛家失业如逃难,飘流去作外丧魂。这而今我也奇遇多娇女,不久成就美良姻。有朝一旦重相见,也叫你见一见这对才子与佳人。”这狂生胡思乱想跟车后,紧走急行脚步勤。一气跑了七八里,合和堡不远面前存。车儿赶进西门去,伏准答应后面跟。进了堡门一箭远,一座宅舍在大街心。高楼瓦舍多齐整,白粉墙高黑大门。两轮车儿朝里赶,那女子,隔着纱窗把手伸。望着伏准朝北指,秋波送媚面含春。狂生会意将头点,满面含春笑吟吟。只见那迎面来了两个人。
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幼童,也是从庙上回来,小童手内提着一串角黍、一把香草,刚要望对门内走,伏生向前打了一躬:“请问老丈,这一家姓甚名谁?是个什么人家?”老者还礼道:“相公问这一家么?是个刚下锅的。”伏生道:“怎么讲?”老者道:“才煮么。姓毛,祖上买卖出身,绸缎大贾,到了毛二这一辈子上,发了大财,他又会百般取利,这几年陡然大富,买卖也不作,在家充员外了。”伏生道:“他家几口人?”老者道:“美中不足,无有令郎,只有一个丫头,惯了个……”刚说至此,那小童拉着老者说:“爷爷走波,走波!”遂往对门去了。
伏生顺着西墙往北走了一箭多远,绕至毛家宅后,只见偏东有个小角门,关着未开,里边树木森森,花香馥馥。伏生在墙外走来走去,忽听娇声袅娜,咳嗽了一声,伏生抬头一看,只见楼窗高起,那女子站在窗下,探着身子正望下看。狂生一见,欢喜非常,连忙转身,向上深深作了一揖。女子斜抄双袖,还了一福,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丢了下来。伏生急忙扯起衣衿来接,偏偏掉在头上,溜在地下。忙忙拾起,捧在手中,用口吹那扇上的土,连忙打躬致谢。女子见了,把那一双衫袖掩在口上,笑个不住,回身躲向一边去了。
狂生正在着迷,只听角门开放,走出一个丫环来,这也是庙上见过面的,走至面前,说:“借问相公一声,我们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坠於楼下,相公若是拣着,乞赐见还。”伏准道:“小生可倒拣着一把扇儿,只是这样贵重之物,怎肯轻易奉还?”丫环说:“一柄纸扇能值几何,有什么贵处?”伏生说:“物虽不贵,出自天仙之手,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了去。若要归赵,除非天仙亲来取讨,许我个谢意,方肯奉还。”丫环笑道:“既然讨谢,须说个名姓,我好替你回复,不然看你拐了去。”伏生笑道:“小生就死也是不离此地的。若问姓名,正要相告,小生姓伏,名准,表字士仁,去世丹徒县令乃仡是先祖,镇国王高千岁的夫人是我的嫡亲姑母。小生前岁入泮,今年虚度二十,只为胸怀大志,欲觅才貌佳人,不肯草草就婚,所以未曾成室。再要说了生日时辰,便是《西厢记》上的套话,惹的小娘嫌烦。只此数言,替小生转达便了。”使女听毕,含笑而去。去不多时,回来说道:“我家小姐说,扇虽不贵,乃闺门之物,不敢轻弃。相公既然索谢,好歹晚间送来,我家小姐一定面谢。千万不要失信。”说毕,关门而去。
伏生听了,只喜得魂飞千里。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庙,遂踱了进去,坐了一回。看看天晚,四顾无人,风声渐响。伏生有些发怔,壮着胆子,走出庙来。蹲至毛家后墙,角门以外,轻轻叩了两下,只听里面低声问道:“是谁?”伏生答道:“送扇子的来了,小娘子开门罢!”丫环把门开放,伏生连忙一步跨进门来。丫环将门闭上,引路来至楼下,说:“你且在此,少时等我回了姑娘,再来奉请。”伏生只得站住。丫环上去,回来说:“姑娘有请。”狂生此时恍疑身入瑶池,梦游巫峡,整衣进步,丫环掀起竹帘,狂生走入楼房。只见那女子改了便妆,一盘青丝细发,挽了个懒仙髻,头顶正面一丈青上穿着一朵鲜花,松绿百蝶夹纱衫子,鸭蛋软罗汗挂,高挽着鹅黄袖口,露出一双玉腕,十指春葱,带一对翡翠龙头镯子,珊瑚戒指,下身穿着石榴红洋绉裤,鱼白色裤腿,织金带子,衬一双元青时样花鞋,尖尖瘦瘦,站在灯后,遮遮掩掩,假媚倦羞。
这狂生到此疑为身入梦,马跃猿驰意不同。不暇观看楼中物,望着他连连施礼就打躬。女子起身还万福,低声让坐面通红。将身影在灯光后,吩咐蝴蝶看茶羹。伏士仁告坐接茶含笑饮,躬身控背叫芳卿:“惭愧小生多愚昧,三生有幸会娇容。多蒙小姐垂青眼,小生斗胆入蓬瀛。”狂生之言还未尽,女子开言叫相公:“奴家此举非无耻,听我把肺腑衷情说个明。奴的爹娘只有奴一个,并无四弟与三兄。欲选才郎托后事,好把家财万贯擎。终日瓜里挑瓜花了眼,渔阳择遍少乘龙。今朝有幸逢君子,奴的这一双拙眼认英雄。敢比文君识司马,相公将来定是个状元红。只为终身关系大,因此上含羞相约定姻盟。如若不嫌奴颜丑,愿托终身与相公。休笑妾身无廉耻,似那些三贞九烈我尽明。今朝为订百年好,莫把我看作墙花路柳同。”伏生听毕心欢喜,满面含春把小姐称:“既承俯就不嫌弃,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绳。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拣,好事多磨有变更。”女子回言说:“无碍,若要烦媒事管成。”伏生点首说:“从命,还不曾领教贵字与芳名。”女子见问腮含笑,燕语莺声叫相公。
说:“奴姓毛,小字如花。”伏生点头道:“果不愧如花之貌。”如花连忙说:“过奖!”,又道:“话已说完,相公请便,妾身明日静候好音便了。”伏生说:“小生耽惊冒险,好容易来至绣阁,得睹芳颜,怎么放我出去?此时天将二鼓,堡门已闭,叫我何处安身?小生素来胆小,小姐可怜,床下楼板上岂无一席之地?容我存站一夜,恩同再造。”说着,站起走至如花面前,咕咚跪倒,不住的哀告。蝴蝶儿笑道:“相公既胆小,就不该擅入闺门,作这大胆之事。”伏生说:“为着知音美人,就是万死也是不辞。”如花沉吟了一回,说:“罢了,看相公这等忠诚,妾非草木,何敢自爱?但终身事大,必须对天明誓,海誓山盟,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。”伏准大喜,道:“小生正有此意。”当下帘栊高卷,宝鼎焚香,二人跪在一处,对着星光,伏生说:“星夜诸神在上,弟子伏准,今生若负毛氏,伏准要横死外边,不得善终!”如花说:“弟子如花,终身托付伏姓,愿为百年伉俪,如若异心,日后千刀碎体!”誓毕平身。如花说:“蝴蝶,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晓,你也起个誓儿,明明心,日后我劝相公收你作个小星,与我一同侍奉才郎,岂不是好?”蝴蝶儿笑嘻嘻的说:“这个现成。”至香案前跪倒说:“天上管闲事的神仙听真:今日才子佳人,星月定盟,我若走漏风声,准备着屁股上挨一顿好打!”说着,叩头站起。伏生、毛氏一齐笑了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便知。
卷九
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常使我提心吊胆 凤随萧史不劳你夜去明来
且说毛氏如花勾引狂生伏准,后楼私会,掩门就寝。
这正是狂生荡女行苟且,信口胡言欺上天。只顾此时情似火,海誓山盟任意谈。那知日后循环到,如影随形箭一般。风流孽海无边岸,一入其中退步难。花刀柳剑能追命,纵死黄泉无怨言。聪明反被聪明误,那个愚夫妇女怜。暂搁后话且休论,伏士仁这番际遇似登仙。那蝴蝶五更送出后门外,狂生独自转家园。正遇劳勤门外望,看见他满面春风甚喜欢。叫声:“大爷累杀我,昨日找了个搅海与翻天。只当相公先回转,你到底昨夜存身在那边?”伏生见问心得意,已往情由并不瞒。劳勤咂嘴说:“大喜,贺相公到底得了位玉天仙。”伏生用扇头上打,说:“狗材心知要紧言。”说毕走至上房内,夫人一见问根源:“昨日你望何处去?使我家中心内悬。”伏生说:“周世兄约我他家去小饮,就在前边书舍眠。提起孩儿婚姻事,他说是有位姑娘性情贤。住在东南合和堡,离此不远是家园。与兄年貌多相称,堪可匹配结良缘。”夫人闻言心欢喜,开言启齿问根源。
说:“但不知此女是个什么人家?”伏准说:“绸缎大贾,人称员外。”夫人说:“咱们王侯门第,与一个商贾结亲,不大雅相。”伏准说:“这有何妨?只要挑个好女子就是了。”夫人扭他不过,只得依允,就命任婆去说。
婆子到了合和堡毛家,见了毛员外与安人,夸奖伏生许多好处,说他是宦门公子,又是秀才,如今又在他姑母镇国府内承嗣,家私怎样富贵,门第怎样荣耀,人品怎样俊美,性格怎样聪明,脾气怎样柔和,说了个千好万好。毛安人说:“富贵家资我到全不稀罕,既是个好孩子,我倒愿意。但只一件,我们老夫妻只有这一位姑娘,要招个好女婿养老送终,怎肯聘他出去?你回去向高太太说,若愿意赘在我家,等我们择个吉日,相相女婿,中了我的意就算定了。财礼聘金,全然不要。”婆子答应,回至麒麟庄,见了伏夫人,把毛家的话说了一遍。伏夫人说:“这如何使得?我为的是娶个媳妇在膝下侍奉,若赘在他那里,媳妇儿使不成,倒把个儿子拐了去!”婆子说:“他那里也是无儿,偌大的家产,一个女儿,舍不得聘他出来,要招女婿养老。”夫人说:“谁图他那家财?你明日再去,向他说过门之后,七八里的路儿也不算远,我叫他小两口儿勤去看望亲家。百年之后,叫他女婿穿孝发送他老夫妻黄金入土。这个好不好?”婆子说:“这个很尽情理。”当下别了夫人。
次日,婆子早饭后去了,回来说:“不中用,他那里也是这个话,不图家财,只要女儿、女婿长在膝下才称心。”夫人说:“不中用罢,那个求他家公主呢?”伏生焦灼起来,说:“是不是又闹黄了?实对你老说罢,这女子我在药王庙亲眼看见过了,甚合我意。若是说不成时,我这一辈子也不要老婆了!想原先那件事,你老要主意得定,也成就多时了,弄了个半途而废!如今刚刚的访着一位美人,老太太又不愿意。”任婆说:“大相公也不用着急,等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儿,再向他说说去,管保有准。”夫人说:“他再要不允呢?等我与他磕头去?”伏生笑推着伏氏的肩头说:“老祖宗别洒松香咧!等着使好媳妇儿吧。”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。
当下任婆又到了毛家,见了员外、安人说:“老婢昨日见高夫人,就把安人的衷情细表。高夫人说,无儿靠女,情理必然。但我这里也是无子,才过了侄儿,若赘在那里,我这里膝下无人;娶在我家,他那里寂寞。何不两便而行,在我这里住一个月,在他那里住一个月,叫他小两口儿来回跑着,又热闹,又新鲜。我先死了,叫他小夫妻归在那里去,亲家要先死了,就归到这里来。三姓的香烟祭祀,都是他一人承继。这主意,员外、安人想可倒很好?”员外听了,到有允意,安人还是不大如心。正在犹疑,只见一个丫环走来说:“姑娘请太太说话。”安人起身去了。任婆向员外说:“只因这对姻缘,郎才女貌,百分相称,老婢子才肯不辞辛苦,来回跑腿。老员外乃一家之主,何不说句慷慨话儿,也就定了。”员外点头,口内哼哼说:“太太来了,大家商议。”安人去了一回,转身回来坐下,说:“任妈妈你回去向高太太说,亲我算允了,就是你说好,我也不相女婿了。只是还有一句话,我可要倒娶姑爷,先在我这里住一个月,然后再送姑爷、姑娘同去住一个月,我再接了来。一来我们这些年也无红白字儿,亲友又多,应酬过好几百银子去了,我们打算着作个八朝,庆贺庆贺佳婿,收收分资,趁着我们老俩口子便也风光风光。你说去罢。高太太要不愿意,你明日也不用来了。”任婆答应,告辞了员外、安人,又回镇国府内见了伏夫人、伏准,说了一遍。夫人扭不过侄儿,只得依允。五月初六日过了红定,毛家择了十八日娶女婿过门。
那伏士仁若知时务,佳期在迩,且在家静坐,略等几天,明媒正娶,何等的风光?怎奈他被情欲所迷,不知自敛,还是夜夜到毛家与如花相会。这日也是合当有事,那毛家东隔房住着个监生,姓尤名光,表字润华。生的黄白面皮,大眼高颧,机变诡诈。年方二十五岁,丧妻未娶,把些祖业花荡殆尽,独自一人,常在赌搏场内为家,风月窝中过活。这日耍了一日一夜的钱,五更回家。刚走至毛家后门外,只听里面有笑声,似两个人说话。尤监生留心,就蹲在自家门墙里边望西观看。只听开门声响。影影走出两个人来,好似一男一女。一个说:“我怪害怕的,你送送我。”一个说:“害怕就别来,你快去罢,天眼看着就亮咧,有人撞见不是玩的。”两三步跑进去了。那一个望庙后而去。尤监生就看在眼内。
腹中暗暗自打算,猜透机关八九分。“此事不必胡参想,定是如花小贱人。那丫头流盼自怜能作态,丢眉撇眼暗含春。一定是香惹游蜂贪卖俏,幽情密约在花阴。方才可惜未听准,不知来者是何人。我明日何不在此将他等,暗中观看细留神。若还拿住丫头短,讹他些财宝与金银。其中还有便宜处,这个机缘真可心。”尤光越想心越喜,得意洋洋走进门。不多一时天大亮,这一日躺在家中不动身。吃足睡觉把精神养,看看天色又黄昏。磨了把尖刀藏胁下,四更以后出了门。溜至毛家后门外,斜隐身形墙下蹲。只听得金鸡三唱交五鼓,他这里两眼睁睁看的真。鸦雀无声多寂寞,监生焦灼自沉吟:“莫非今夜不来会,枉费区区一夜心。”尤光正在胡思想,只听得一声响亮开了门。
监生连忙闪目观看,只见还是两个人,拉拉扯扯,走将出来。一个说:“好姐姐,送我过庙去罢!”一个说:“汉子家不羞,倒叫我送!”那一个不松手拉着,二人走过土地庙后。
尤光低低咳嗽一声,使女连忙跑回来,就要进去。尤光拦门挡住,低声喝道:“你们作的好事!”丫环吓的战作一团,听的是尤光的声音,遂央告道:“尤大爷,不要高声!我们恩有重报,义不敢忘。”监生把他拉进门来,回手问说:“我饶你,须要实言你们私会之人是谁。”丫环说:“不是外人,就是我们未过门的姑爷伏相公。”这般如此,说了一遍。尤光冷笑了一声道:“原来是先奸后娶,咱们如今是官罢,是私休呢?”蝴蝶说:“但凭大叔怎么吩咐。”尤光说:“要官罢,就此去见你家员外说说,叫大伙儿都知道知道;私休呢,好领我去见你家姑娘,我和他说话。”丫环无法,只得应允。尤光不松手揪着他,二人来至楼上。
如花在帐内躺着,问道:“你怎么才回来?送出伏相公去了?”尤光把帐子一掀,猛然说道:“伏相公可到送出去了,只是又引个尤相公回来。”如花吃了一惊,翻身坐起,说:“呀,你是何人?跑到我楼上来了!”
毛如花复又抬头观仔细,认的是隔房尤监生。壮着胆子声断喝:“狂徒胆大了不成!夤夜入宅该何罪?非奸即盗律条明!唤叫人来拿住你,送到当官问典刑。快些下楼饶你去,少若迟挨我不容。”如花还要往下讲,尤光冷笑两三声。凑至床前叫毛氏:“贱人少要假撇清!勾引伏家狂荡子,先奸后娶把人蒙。今朝被我亲拿住,丫头亲口已招承。好意前来将你劝,恶口伤人礼不通。似你这无耻无羞淫乱婢,留在人间待怎生?尤某学个古侠客,今朝打个抱不平。先杀贱婢出出气,明日再找奸夫把帐清。”他这里,伸眉怒目一回手,从腰中拔下纯钢二尺锋。望着那蝴蝶如花只一恍,主仆俩魄散魂飞胆战惊。怕死贪生无可奈,双双跪叩吐悲声。哀告:“开恩饶不死,贱妾知情定补情。且凭尊意欲那个,奴自有珠宝金银谢相公。”尤光说:“既然如此咱好讲,我今有三事说来你可从?头一件,与我金银三百两,想短分毫也不中;第二件,给张犯奸求恕字,把你们所作情由尽写明;第三件,小生已入桃源路,莫使襄王梦作空。就是这么三件事,愿与不愿早些哼。”尤光不住连声问,怕死的如花只得应。这正是:茫茫孽海无边岸,循环至理在其中。此回节目全表过,再把伏生明一明。
且说伏准自那日五更从毛家出来,刚至庙后,听得有人咳嗽之声,忙忙走回家中。只为娶期已近,怕露了马脚,也就不敢去了。弹指间到了五月十八日,毛家结彩悬花,门前车马如市,贺客如云,灯笼火把,彩轿细乐,吹吹打打,娶女婿。伏准头带软翅乌纱,金花插鬓,身穿大红圆领,金带横腰,足登粉底皂靴,肩头十字披红,打扮的风流济楚。拜辞姑母,坐上大轿。迎娶诸客,车马围随,不多时来至毛家门外。员外与众亲友把新郎迎进画堂,天井设摆香烛喜纸,奏起乐来。红毡铺地,女眷、丫环搀出新人,头带五凤金冠,身穿大红通袖,宫裙绣带,锦袱蒙头,怀抱宝瓶,与伏生并肩而站。傧相赞礼,拜了天地、祖先、岳父、岳母,然后夫妻交拜,依翠偎红,共入洞房。一对新人,牵丝坐帐,合卺交杯,不必细表。前庭员外、安人款待男女诸亲。喜筵已毕,亲友散去。
到了八朝,毛家令人来请亲家太太赴筵受礼。伏夫人盛妆宫服,坐一顶大轿,任婆、蜂儿与两个雇工妇都坐太平车儿,到了毛家。新亲见面,迎入画堂。丫环铺下拜毡,小两口儿叩拜行礼。伏夫人见新人果然貌美,心中到也欢喜。当下喜筵已毕,天晚回家,与蜂儿、任婆灯下闲谈。婆子说:“今日大喜事,夫人何故不大欢喜?”夫人说:“哎,你还不知我的心事么?我都是为什么来着?原图娶个媳妇来家,会会亲友,膝下承欢,他偏要倒娶女婿,到占了男家的上风。他那里风光热闹,我这里冷冷清清。”任婆说:“这也算不上占咱们的上风,仍是他家闺女给了咱们的相公。到了满月,他得早早送了来。虽说是一对一月,到了这里,由着太太作主,多留他住几天,他敢硬去不成?大家小户作媳妇儿道理,谁家不懂?你老要有个三灾八难,他爹妈就抬到床上,也得在这里守着婆婆。”夫人见说道:“罢呀,罢呀!你还未听亲家太太望我说的话呢!好不受听!”任婆说:“说什么来着?”蜂儿接言:“等我告诉告诉你。说他家姑娘自幼儿怎么姣生惯养,怎样要一奉十。怎样气性,大气的哈一口就气病了,几天不吃饭。身子极其姣嫩,一点凉热也见不的,冬天红炉暖阁,不出绣房,还往往凉着伤风咳嗽,常吃人参汤、茯苓糕,保养得才好。夏天出房走动,都是一个丫头打着伞,一个丫头用扇扇着,才走几步儿。针指女工,描鸾绣凤,无般不会,就只是多作几针儿,脑袋就疼起来。不如意的东西,强吃一星星儿,恶心七八天,不然就吐了。说这话头儿,好听不好听?”夫人说:“不但言语不像,那一派势力,显才卖富的样子,讨厌极了!”任婆说:“罢,说来够受,不是我说,空有几个臭铜钱,行事更刻吝。这件大事,我跑了回子腿,可可惜惜赏了二两八九银子,连个花红手帕也无有。”蜂儿说:“今日与我那三两银子赏封儿,只好有二两六七钱重。两方粗绫子手帕,一口气儿吹到天上去!”
夫人说:“我这件心事算完了。好歹去罢!只求媳妇知道好歹,我就念佛了。”任婆说:“看人头儿也罢了,就不知心地儿如何。”蜂儿说:“依我看来,算不了出众的人材,也不过仗着点子脂粉妆饰,浓艳鲜明,多显几分好看。若听大相公口说,赶上咱们小姐的品貌了。依我看来,天上地下之分。小姐的容貌是越看越俊,肌肤颜色是自来的红白,手足身段儿无般不衬,眉目转盼,光彩照人,前影后影,一团的洒落,言谈清脆,举止安详,意态神情,令人可畏。新人与他若站在一处,小姐是自然而然,新人却有许多的做作。”任婆说:“小姐那日是假妆来的,可像个爷儿们哪?”蜂儿说:“可惜你没看见,穿着那个衣服,带着那个帽子,活托儿一位武相公!夫人与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,后来说出来才知道了。那位姑奶奶又不打我,又不骂我,不知为什么,见了他我就怪怕的。”夫人说:“你这丫头到有眼力,细细想起来,新人何曾如小姐万分之一?依那冤家夸起来好像个绝色,不管高低,一心要结这头亲事。想着前年老任你提城中安举人的妹子,那女孩儿我看见过,比今日的新人还强些儿。依我也就作了,他嫌人家眼睛不活动,一定不作。”蜂儿说:“我看新人的眼睛好像喝醉了的样子,好看出在那里?”夫人说:“毛家这女子不知怎么合了他的适,心甜意甜,一定要作。”任婆笑道:“这也是一定的姻缘,各是前世前因带来的缘分。
常言说:缘分不在容颜上,情人眼内出西施。既然他小夫妻合美就算好,免的太太费操持。”夫人说:“生米已经成熟饭,也不过由天听命与随时。”说话之间天色晚,大家归寝且安息。自此后,家内无人觉冷落,伏夫人口内不言心内急。只盼早到一个月,好会儿子与儿媳。逼真是无事偏觉光阴快,终日家闷闷沉沉无意思。早命人收拾兰室设床帐,预备着子妇来家好住居。刚刚的盼至六月十八日,早早的吩咐厨下备酒席。密煮梅汤甜水水,沉李浮瓜果共梨。上品高茶葡萄酒,生凉解暑定神思。这夫人,张张罗罗诸事妥,单等着子妇归家把早饭吃。坐在廊下春登上,呆呆盼望等儿子。只见劳勤朝里走,带着那管家毛显进门来。向前相见忙施礼,礼毕平身把话提:“员外安人差小的,有一言特禀亲家太太知:小姐昨朝中了暑,至今只是嚷头迷。又搭着三伏盛暑难行走,也只好暂且服药与将息。不久立秋天气爽,再送我姑娘到这里。特命小人来送信,望太太且自从容待几时。”夫人听毕一夕话,心中不悦把头低。一团高兴如水解,不由万转与千思。任婆正在旁边站,顺口答言说:“也使的。大娘子既然身不爽,少来几日也不迟。初三就是立秋节,算来不过数天馀。等我明日瞧瞧去,太太不须烦闷与着急。”蜂儿擞嘴把任婆看,伏夫人勉强开口把话提。
不知伏夫人说些什么,且看下回便知分晓。
第四十四回 假婆媳一场勃谿 小夫妻两般情意
且说伏夫人闻毛显说他家姑娘有病,且不能来,不由心中纳闷,沉吟了一回说:“你姑娘既然有恙,你回去多多拜上亲家太太,等立了秋,媳妇好了,就送他们小两口儿来罢,别叫我又等空了。”毛显答应而去。到了次日,打点了盒子,叫任婆去看媳妇,心中着实挂念。眼巴巴盼至立秋,还不见送来。
到了七月初八日申牌时候,正在房中呆坐,只听人语喧哗,蜂儿跑进来说:“大相公、新娘子来了!”一言未毕,伏生走进房中,向前请安问好。伏氏满心甚喜,又听环佩乱响,一阵香风,仆妇掀起帘栊,丫环搀扶新人,走进房来。华妆艳服,珠翠盈头,花枝姣颤,站立不稳。毛显的女人谢氏向前铺下拜毡,新人要行拜见之礼。夫人说:“媳妇且慢,等先拜了六神祖先,再行家庭之礼。”遂亲带他夫妻叩拜了家宅与高、伏两家的神主,然后回房。那如花只累的桃腮红晕,姣喘不停。夫人说:“媳妇新病初起,不便劳乏,拜我的礼免了罢!”如花闻言,搭上双袖,向上拜了两拜,回身就坐在北边床上。一只手用罗帕握着嘴,一只手扶在床栏杆上,低着头摆弄裙带。丫环蝴蝶用扇儿与他慢慢的扇凉。夫人看了,觉着有些不顺,才一进门,怎好说他?只见谢氏向前说:“我们太太打发小的两口子来伏侍姑爷,亲家太太吩咐一声那屋里住,好安排行李。”夫人向任婆说:“你们把郑昆那屋里打扫打扫,叫他两口住罢。”任婆领着谢氏去了。
当下雇工、妇人放上桌儿,摆上晚膳。只因新妇初归,夫人命厨下盛设款待新人。夫人当中,伏生、新妇下面设坐,蜂儿斟上酒来。伏生起身与夫人奉了一杯,如花含羞低着头儿下视,伏生与她送目,她也看不见。伏生只得说一声:“娘子起来,与太太递酒。”如花少不的站起来与夫人递了一杯,回身坐下,拿起筯子,这碗里挟起来看一看放下,那盘子里取一块皱皱眉也是不吃,挑来挑去,拣了豆子大一点儿合适的东西,慢嚼细咽。把饭拨去了多一半,叫蝴蝶儿用茶泡了,就着小菜儿里的咸姜吃了几口,就放下不吃了。也不管别的闲帐,走向北边床上,斜倚香躯,坐着去了。蜂儿站在一旁,看看夫人,又看看伏准,又看看新娘子。吃毕晚饭。天色将黑。伏生说:“今日我乏的很,我们在那屋住?早些歇息才好。”夫人说:“后边兰房早已令人收拾停妥。”伏准起身后边去了。蝴蝶搀着如花也就跟着过去了。夫人见这光景,满心里不自在,不好出口。
到了次日,夫人起来梳洗已毕,多时不见新人出房。直到吃饭的时候,方才过来,也不问安,也不奉茶,多少吃点儿,爱坐时多坐一坐,不爱坐就往后边去了。一连数日,皆是如此,夫人有些忍耐不住。这日早饭之后,伏准有事出门去了。见她吃完了饭又要走,夫人意欲教训她儿句,含笑开言说:“媳妇回来,和你说话。”如花转身回来,对面坐下,问道:“有什么话说?”
伏夫人勉强含春叫媳妇:“我看你为人伶俐甚聪明。若论理你到这里能几日,有些小过我该容。就只是人若不说不知晓,你又是新作媳妇在年轻。又无个嫂嫂弟妇为榜样,自然是这段道理你不明。虽然是父母膝前姣养惯,须知道女儿媳妇自不同。似咱家王侯闺范大家礼,比着那平民小户不同风。公婆面前无媳的坐,侍立一旁听命行。总有丫环与仆妇,必须亲手递茶羹。晨昏定省将安问,迟卧早起侍姑翁。这都是为妇大概面前礼,从今须要记心中。我为无子将侄继,但愿你夫妻诸事比人能。令那些邻里亲戚夸一声好,为娘脸上有光荣。这本是良言教你习学好,休疑婆母量不宏。你想想我终身倚靠你夫妻俩,一儿一媳怎不痛?你若是不遵闺训失礼法,就是那仆人背后也相轻。”夫人还要朝下讲,只见那毛氏如花满面红。
一扭身形,站将起米,望着任婆说道:“你这老该死的,就不是个东西!人家这样王侯之家,你就该找那大官大宦家的千金小姐才配的上,自然懂的规矩礼法,又何必三趟五趟去求我们这小家子的丫头!”一面说,眼圈儿就红了。任婆听说,觉着不大像话,连忙说:“大娘子新赋桃夭,还是女孩儿的性格,不知作媳妇的道理。太太不说,谁教训你?本来咱这里赫赫王府,是要有些规矩的,就是大相公也是世代书香。”刚说至此,毛氏冷笑两声,把脸一扬,说:“知道王府李府,谁不知道府上可到有王爷,就是充军出去了!世代书香,我也久仰,不过是个革了职的死知县,还有心肠卖弄呢!老毛家的丫头虽不懂的规矩礼法,可也不会害人,也不会偷跑!”任婆见越发不像话头,遂躲向一边去了。夫人听见这两句言语,
顶门恰似击一棍,面上登时烈火烧。“媳妇你好无道理,任意纵横少教调!老身说的是好话,你不该乱道胡言信口嘲。谁家的媳妇不受婆婆教?这般不孝又不肖。”毛氏说:“谁是婆婆谁是媳?我姓伏来你姓高。要管管你高家的妇,你管我伏家的合不着。”伏夫人听见如花这句话,心内犹如扎一刀。半晌嗳哟说罢了。由不的无名火起皱眉梢。未曾说话声音岔,两手冰凉身乱摇。“好个无知的小贱婢,这张利嘴怎么学!”如花听得伏氏骂,咕咚一声气一交。大叫“亲妈可杀了我!”爷呀娘呵哭嚎啕。翻身坐在尘埃上,头上的钗环都拔掉。乱扯衣服将头撞,后仰前合身晃摇。“佛爷我今不如死了罢,这般凌辱怎么熬!到了你家能几日,竟把我当作奴才下贱瞧!”伏氏说:“气死我了真罢了!你爹娘姣养原来会放刁。打滚撒泼真好看,就该打嘴把牙敲。”毛氏扒起朝前凑,说:“来罢好些儿的搂头结一刀!”蝴蝶谢氏忙拦住,齐叫:“姑娘看气着。”毛氏说:“快叫毛显把车套,我要回家把命逃。”谢氏答应朝外走,蝴蝶搀扶女多姣。披头散发朝外走,又哭又喊又叨叨。夫人气的黄了脸。哑口无言似木雕。任婆蜂儿佣工的妇,一个个面面相觑彼此瞧。伏夫人气够多时心难受,由不的想后思前脸上悄。又是伤心又是悔,放声大哭泪滔滔。蜂儿任婆劝不住,只哭到夕阳红影下花梢。伏生这才回家转,见光景就知内里有蹊跷。忙忙走进上房内,开言启齿问根苗。
“太太从来未曾动过这样的大气,今日却是为着何事?何必自苦如此?有甚烦难,且请息怒住悲,告诉告诉孩儿知道。”伏夫人止住啼哭,悲咽了一回说:“拗性的冤家,你的好眼力,相的好媳妇!他那无道理的样子,你难道未曾看见?从那日来到这里,那有一分作媳妇的道理?说出来的话不是无天少日头,就是他娘家怎样有钱,怎样有财,财主亲戚。我虽听不上,新来初到,也不好意思说他。直忍到今日,趁你不在家中,我用善言略略教训他几句,他就撒泼打滚,放起刁来,公然而去。叫邻里隔房知道,咱的脸面何存?”说至其间,复又哭起。伏准连忙跪在伏氏面前,说:“太太好歹看孩儿面上不要生气,等我今日就去责治这蠢才,问问他爹妈,明日叫他三口子跟了我来,与老太太磕头赔罪,咱们罢手。不然,我到那里把天闹下来!很好,很好,要这个女人作什么!”夫人见他如此,又是心疼,口中叹气,把伏生拉起,说:“冤家,你想我都是为什么来着?把你看作奇珍异宝,泰山之重,以为终身之靠。不料娶了这样悍泼蠢妇,日久天长,如何是好?”说着,挥泪不止。伏生陪笑说:“太太千万自爱,孩儿就此前去便了。”
当下伏生骑了马到了合和堡,毛员外迎进上房。只见浑家蓬头撒脚,躺在床上,他丈母娘坐在身旁,用手摸着脑袋,在那里讲究这件事。如花一见伏生,呱的一声就哭将起来。安人起身让坐,说:“姑爷来的正好,省的我找去了。亲家太太既然自称是什么王侯大家,就不该这样粗鲁。我们孩子到你家几日,就是有点错处,也该耽待一二;就是不懂你那王法规矩,也该好说,怎么开口就骂起来?何况不是他亲生自养,论亲戚不过是个侄儿媳妇,就是奴才也让他个新来乍到,借光的儿子、媳妇,水葱儿似的小两口儿,侍奉着也罢了。不是我自夸,我们孩子那点儿不如人?一见面就看不上?我们只为无儿,指望招个女婿,接续香烟,不缺祭祀,也不图那王府的贵显,也不贪那万贯的家财,我这里的银子还长着锈呢!未曾结亲,先讲明白的,两下跑着,彼此热闹就是了。不是我说,我们孩子到他那里,还算客居呢,真就端起婆婆的架子来,排揎我的孩子,这可不能!自那回儿回来,把个脸儿气的腊渣子似的白了,这一回,脑袋烫手滚热,又是恶心,直吐了这半天。先说气的有个好歹,我这老命也不要了!姑爷你在这里一个多月,我们是怎么样的待你来着?老两口子恨不的把肉割下来给你吃才好。这也是我们无儿的下场头。”说着,三行鼻子两行泪,也哭了。
那伏准原先见夫人哭的那样,又听蜂儿、任婆异口同音,都说毛氏的不是,彼时心中有些不悦,指望来到这里数说几句。及至到此,听见毛安人这一套软加硬的言语,又见妻子姣啼宛转,病体恹恹,那毛员外站在一旁不住的打躬陪笑,只劝“姑爷不要着恼,小女总有小失,且看老朽薄面宽恕一二,不要伤了你们小夫妻的和气。”说着亲手递过茶来。伏生见这一番的光景,把那一点气恼登时化作一阵清风而去,也就回嗔作喜,说:“岳父、岳母也不必挂怀,常言说的好:各尽其道。是小当敬大,背毁爷娘不下雨的天,谁是谁非,一概莫论。劝令爱明日随我家去,与他老人家陪个不是。太太是最好的性儿,娘儿们见了面,说笑开了,一天事全完。”毛员外说:“姑爷说的是,我明日送你们小两口儿去。等十八日早早接你们去便了。”如花把手望床上一拍说:“爹,这是何苦?还是挨骂去呀!今日要不是丫头拉着我跑的快,早打个七分死了。”伏准笑道:“娘子莫打诳语,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打人。”毛氏一翻身坐起来,瞪着两双眼说:“我要撒谎,立刻生黄害汗病,一个毛孔眼儿里长一个疔,浑身的肉都零……”刚要说“掉了”二字,安人连忙把嘴一握,说:“好孩子,谁赖你,说瞎话呢!说的这等怪事不拉的誓,娘听着揪心。”员外说:“是也罢,不是也罢,别说咧!明日我送你小夫妻同去见亲家太太,认个不是,与他转转脸就是了。”如花说:“好老子!老子,你是叫我死吗?实对你们说罢,就是刀搁在脖子上,想叫我屈着心认不是去,那可不能!我这一辈子再登他老高家的门坎子,双折了腿!照直的说了罢,要真是我们老伏家的老太太,打我骂我,是该当受的;姓伏的老婆至死不能往姓高的太太跟前认忤逆去!”说着又咕咚躺下,哎呀哎呀声唤起来。安人说:“不去罢,不用又生气!”
员外拉着伏生说:“姑爷,咱们书房里坐着说话儿去。”於是来至前庭。员外说:“姑爷不要生气,小女不过是气头儿上的话,又在病中,只好过几天再去。明日贤婿回去,见了亲家太太,美言一二就是了。”伏准只得应允。这一来,不知毛氏如花回镇国府否,且听下回分晓。
第四十五回 弃亲寻亲备尝艰苦 失马得马总是前缘
却说伏准次日自合和堡回来,见了伏夫人,只说我到得那里怎样不依,丈人、丈母怎怎央告赔罪,我方才气平。毛氏如今病卧在床,不能走动。等他好好,一定送来陪罪。伏夫人见说、也只得罢了。
这回书不表狂生与荡女,再把那文豹曹爷明一明。通江岭别了高小姐,追踪后赶寇云龙。一直竟奔幽燕路,挨途访问找形踪。一路细察无下落,只当他先到雁门城。只得后面忙忙赶,心急打马紧登程。无明无夜只是走,恨不能肋生双翅会腾空。又搭着英雄的身体重,无膘的凡马不能擎。一连走了多半月,跑伤了坐骑赴幽冥。只得徒步朝前走,一路上难忘忠心义气的朋。想一回云龙寇公子,念一回黑面小英雄。把那些金银换钱随身带,逢村遇店饮刘伶。遇见那修桥盖寺他也舍,还带着怜老惜幼济贫穷。遇见那投机之人一处走,吃酒喝茶他作东。从秋走至初冬候,腰内的金银渐渐空。这日到了前安镇,遇见那雁门关内送文的兵。彼此叙话闲谈论,文豹留心细打听。才知道总镇身病故,英
雄心内暗吃惊。思量道:“既然换了新总镇,寇贤弟必不投奔雁门城。不知他近日飘流到那里去,却叫我天涯何处觅良朋。”这英雄,左思右想心急燥,急的他虎目纷纷泪直倾。天晚只得寻宿店,不意走错正途程。迎面来了个推车汉,小豪杰启齿开言问一声。
“那汉子且慢走,那边是什么所在,可有店铺?”这一问声音又大,势派又猛,这个推车的乃是济南府的撅大哥,推着一车瓦盆、瓦罐,正觉费力,见曹爷挡着他的路径,就有些不自在,又听他这等一问,越发勾起他的撅气来了,那里还有工夫理他。把脑袋一歪,屁股一扭,吱吱喽喽从一边推过去了。那文豹如何忍得住?不由心中动怒,赶向前去,一伸虎爪,抓住肩头,说道:“问你一声,知不知的,何妨说句话儿?这等慢人!”谁知小爷这把抓住的时候,汉子正使力往前一推,英雄的力大,汉子站脚不住,身子一歪,说声“娘的不好”,车子又是个独轮,皮攀在肩,连人带车,只听咕咚叭嚓哗啦,瓦盆、瓦罐落地,纷纷而碎。汉子大怒,嚷叫起来,偏被那皮攀套住了脖子,躺在地下,一面扎挣,一面气的颠颠倒倒,乱嚷道:“俺又不曾招你,俺又不曾惹你,你为什么把俺推个咕碌噜子?俺这一车盆子是七八百银子买来的,你打了俺的货儿,溜溜儿的还了俺,俺便干休;你不还俺,俺也不起来了!不过你那鞘子里带着刀子呢,拔出来杀了俺罢!宰了俺罢!”曹爷见此光景,不由的怒气全消,哈哈大笑。
正然闹着,只见东北上一人乘马而来。那人扎巾箭袖,豹头环眼,面色乌黑,额下无须,身材凛凛,不住的加鞭顿辔,催马而来。那匹黑马十分眼熟,看看至近,曹爷仔细一看,就认出是自己的乌云神兽。不觉心中一动,顾不的观看汉子撒泼,扔行李,迎将上去,口中喊叫:“那人慢走!”一伸虎腕,把嚼环揪住。乌云豹见了故主,收住四蹄,咴咴乱叫。马上那人问道:“你拦我的去路,意欲何为?”曹爷说:“我问你,这匹马是从何处得来?”那人说:“我用银子买的。”曹爷说:“卖主今在何处?”那人说:“在天底下,你问我作甚?”曹爷着了急,圆睁凤目,说:“这马是我的,与我一个朋友乘坐往雁门关投亲,如何今有马无人?我要在你身上要我朋友的下落,快快说来!”那人闻言,黑面生嗔,微微冷笑道:“你未曾行诈,也该打听明白了再来。这马是一个女子卖与我的,难道那个女子是你的朋友不成?”曹爷见说,越发心慌,说:“不错,不错,那个女子正是我的朋友。你快告诉我,他今在于何处?”那人闻言,哈哈大笑,道:“你这个人定不是个好人,定是个疯子,快快闪开去,不然我就要打了!”说着,扬起马鞭。那侉子正在地下躺着,听见这话,不觉笑了,一翻身扒将起来,拍着腿喊嚷道:“马上的老爷,他不是疯子,是个劫路的强贼,方才抢我的盆子,将我打倒在地,这早晚又抢你的马,你快快打他罢!”
当下曹爷见那人扬鞭要打,心中大怒,伸手抓住左腿,往下一掀。那人不防被他掀起,就知曹爷的膂力不小,连忙甩开右镫,使了个高树摘花的架势,一纵彪躯,跳下马来。
大叫:“强徒好大胆,青天白日就行凶!未曾学艺来抢马,先到南皮去打听。你竟敢太岁头上来动土,呼爷岂是省油灯!早早退去饶不死,再要胡缠我不容!”曹爷闻言冲冲怒,一声大喝似雷鸣:“本来这是爷的马,赠与难友寇云龙。而今有马人不在,一定其中有隐情。必是你这厮胆大将他害,贪图财物与能行。好好实说饶狗命,半句言差挖眼睛!”骂的个黑爷心攒火,才起拳头力倍增。照着曹爷迎面打,小英雄一纵彪躯跳在东。移步回身扬虎腕,急架相还往上迎。二位豪杰交了手,汉子一旁看的清。慢慢溜在曹爷后,意欲帮助抢上风。他二人各显其能拳对脚,把一个汉子裹在正居中。这正是;棋逢敌手难相让,犹如猛虎斗蛟龙。这一个泰山压顶朝下打,金盆捞月下绝情。那一个左踢右拐鸳鸯脚,古树盘根扫地风。这一个饿虎扑食朝后坐,仙人换影打前胸。那一个金龙取水三探爪,蝴蝶穿花两胁攻。他二人脚去拳来急如箭,行到西来又到东。那汉子咭(口留)咕噜满地滚,扒起跌倒在当中。这场拳脚真好看,里边稍带着骨牌名。二豪杰,睹输赢,犹如两座锦屏风,汉子夹在当中走,佛顶珠儿一点明。顺风旗,扯的高,紫雁穿帘来往飘。铁练锁在孤舟上,大火烧天把手交。出水龙,把头抬,正遇将军挂印来。吓的那侉子像个鬼,五岳朝天仰面栽。顺水鱼,么二三,油瓶盖下来往的钺。隔子眼睛折足雁,月照梅梢亮又圆。孩儿十,闹嚷嚷,苏秦背剑手高扬。恨点不到团团转,误入桃园二士忙。一枝花,在其中,柳绿桃红楚汉争。侉子躲迟七星剑,蹭破莲蓬了不成。双拳打,单脚踢,飞下霞天雁一只。碎米粟儿如汗滚,鍾馗抹额喘吁吁。扯破了,锦蓝裙,三纲五常认不真。群鸦噪凤连声喊。瞧看的多人公领孙。二小将,抖威风,好似金菊对芙蓉。爬梯望月朝前勾,揪入龙窝秃爪龙。这一拳,打的偏,打掉侉子的金道冠。樱桃九熟红了眼,鸿雁衔珠面向南。天地分,分不清,火炼金丹各用功。这场熬打要无人劝,准备着闹到春分昼夜停。他二人打在难解难分处,忽听得背后人言喊了一声。高叫:“二兄休动手,且把原由向弟明。”说话之间来且近,托地弯腰打一躬。二人听得这句话,只得住手把拳停。曹爷举目抬头看,只见那说话之人是幼童。年纪不过十三四,身材凜凛有威风。束发银冠头上带,万花箭袖素白绫。腰中紧系狮蛮带,粉底乌靴足下登。齿白唇红四方脸,眉如笔画目如星。虽然年幼多礼貌,十分和气有春风。曹爷一见心敬爱,这是他龙华一曾喜相逢。一团怒气全消去,不由的虎目生春长笑容。
这来的不是别人,就是那更名改姓的单守英小爷双印。自那日买马之后,那姓方的教师有病辞去,这位黑面英雄是后又请的。此人在天津府南皮县居住,复姓呼延,名平,字世安。年方四六,乃中山王呼延庆之后。因抱打不平,将人打坏,逃走在外。单家请来教习武艺。近因打听被打之人不曾损命,又因老母有病。归心甚急,双印就将这匹马送他回家,约定母亲病好,仍旧回来。双印送至庄外,两下分手。呼爷南去,双印站在白衣庵山门外目送一程。只见走有两箭远,与一个行客厮打起来,遂忙忙走至近处,立定观看。见他二人脚舞拳飞,打了一个平手,白面壮士英风凛凛,尤胜於呼爷。小爷暗暗喝彩,一见就知是位豪杰,遂向前劝住。问起情由,方知因马而起。彼此通名通姓,叙谈起来,曹爷的从堂姨娘还是呼爷的叔伯婶母,他二人系是两姨弟兄,彼此大笑,打躬陪罪。曹爷又问卖马女子下落,双印答以不知何往。曹爷心甚踌蹰。双印道:“呼兄少停,弟欲屈曹兄同到寒舍,大家一叙.以尽幸会之情,未知二位可有同心否?”呼、曹二人欣然点头,齐称如命。当下双印命家人与曹爷扛着行李,赴村而来。那马多亏侉子替拴在车子上。不曾跑了。曹爷取出银包略赏与侉子几两,偿他的盆罐本钱。侉子大喜,拜谢而去。
不一时,三人到了庄。当下双印把二位英雄请到家中,同进书房,重新见礼,归坐献茶。茶罢,即命摆酒,三人共饮谈心。话至投机,恨相见之晚。呼爷又问曹爷离家之故。曹爷并不隐瞒,以实相告。二人听了,彼此赞叹不已。呼爷牵挂老母,不敢久坐,饮了几杯,便要起身,因向双印说道:“愚兄不才,闯祸招灾,飘流在外,久缺人子之道。今老母抱疾,愚意回家侍奉汤药,不敢远离膝下。曹贤弟本领在我之上,贤弟何不款留在此,朝夕领教。岂不是好?”双印道:“小弟正有此意,不知曹兄长可屈驾否?”曹文豹一则盘费不多,二则与双印甚是投缘,思量:“不如在此暂住几时,等我积下盘费再寻找寇贤弟便了。”主意一定,遂点头应允。双印大喜,即命家丁另备一匹好马与呼爷骑坐,遂同曹爷一齐送呼爷出庄外,彼此打躬而别。回来请二位哥哥来与曹爷相见,说明就里。自此二人日日不离,习学武艺,意合情投,十分相爱。
这回书不言黑虎遇东斗,再把那塞北的番王明一明。用了不花丞相计,搭救同胞耶律通。备许多金珠宝玩珍奇物,貂裘绒缎价连城。不花无敌与番将,扮作商人暗进京。分为数拨各投店,不花相找至奸臣吕府中。贿买吕用通消息,暗把其中线索通。夜晚进府见吕相,献上了礼物表衷情。只说是:“我家大王得重病,看看不久赴幽冥。日夜悲啼思御弟,无奈差我到东京。恳求大人行方便,奉献薄物表真情。”一面吩咐抬礼物,跟随的番汉不消停。一拾一抬朝上摆,红毡铺地设来平。金五万来银十万,四粒珍珠号夜明。八宝团嵌攒花带,无非是玳瑁珊瑚共水晶。紫霞金杯玻璃盏,玛瑙屏风白玉瓶。五色貂裘三十件,绣蟒织金绿配红。还有那绒毯毡衣十六套,土物吃食数不清。摆在堂上如山积,光辉照面射人晴。贪财的奸相动了火,不由的心中欢喜口中应。吩咐左右抬进去,他这里中心展转设牢笼。
奸相思忖多时,向不花说道:“既承你大王美意,馈此厚礼,学生怎敢见却?权且领下。至於你们四殿下之事,学生无不用情。但只一件,若想本奏当今保他回国,那是万万不能。除非另想良谋放他。还有一件大事,咱们须要约盟在先,你殿下回国之后,须要各守封疆,不许复侵中土。你君臣千万不可失信。”不花相谢道:“那是自然。多蒙老大人鼎力周全,我君臣啣环尚且不暇,焉敢背盟爽约?但不知怎生救我殿下,望乞明告。”吕相说:“我这里早想了一个主意:那监守之官是个废员,又无家口,我今将他约来,以利说之,求他弃职私逃,同你殿下归北,你可许他到得那里,奏明大王,封他个显爵大位,他必欣然而允。”不花大喜。
当下吕相与他约定永为和好,不复南侵。吕相即命人把监守官汪指挥请来,三面言明。那汪指挥受贿贪荣,点头应允,叫不花相先期出城,汪监守托言与耶律通游玩,竟自出城而去。府军等至初更,不见回来,忙到吕府来禀。吕贼把这件事押至三天之后方才奏了天子。神宗大怒,即降旨命京营大帅领五百御林军连夜追赶。元帅领旨,星飞电掣,赶至雁门,不见踪影,只得回兵交旨。神宗其是不悦,遂降旨各州府县,添兵把守,预防番兵入寇。
这回书中节目广,看官须要细留神。这其间梦鸾小姐在汀州府,镇国王主仆岭南过光阴。曹文豹前安镇上逢双印,卫秀才白丧了良心死女人。寇云龙巧妆塞北当公主,琼花女岳家认义作千金。小进喜新主家中逢故主,老陈良次日也到柳黄村。槐氏邹婆卖小姐,终日吃喝把酒吞。黎素娘陪伴姐姐养公子,冯宝印看看不久也成人。戴守备官升统制富阴县,水禁子投身戴府把老爷跟。耶律通逃回本国兄见弟,议定了发兵南抢在来春。这些个节目须谨记,莫说我作书之人写不真。这而今各处未清全暂放,单表狂生伏士仁。自那日妻子打闹回家后,他只好两下相瞒弄鬼神。见了伏氏哄姑母,到了毛家哄女人。又遇着员外安人阳世尽,双双染病命归阴。不过是开丧破孝会亲友,谈经点主与超魂。伏士仁重孝麻衣充孝子,灵前陪吊叩埃尘。伏夫人碍不过亲情来吊纸,毛如花坐在房中不动身。有几位女眷亲戚看不过,彼此开言把话云。要知已后端的事,下卷接连找上文。
第四十六回 一棹渡长江只为着渔香猎艳 千金买小妾空费了巧语花言
却说伏夫人至合和堡吊奠,不意毛如花不肯尽礼,众女眷一齐劝解。这个说:“高夫人来了,你应该早早出去迎接才是。”那个说:“有钱难买灵前吊,别人到来还得以礼相见,何况是你婆婆?”毛氏说:“他是我婆婆?一三五七,隔着位数罢!我不配有那样王妃婆婆,我婆婆在我们老伏家坟里埋着呢!我起过誓咧,这一辈子要认那体面婆婆就是粉头养的!”众人见说,面面相觑,不好再劝。迟了好大一回,丫环又来回禀:“高太太上过香,举哀了。”如花也不言语。内有两个女眷看不过意,出去迎接陪吊。毛氏站起身来,一阵风躲向别屋去了。那伏夫人十分无趣,也未赴席,就回家来了。又惨又气,大哭了一场。自此之后,身上时常不快。
那毛如花自爹娘死后,越发张致起来。搬入上房,家财事务,悉是自己掌管。打丫头,骂小子,肆行暴虐,家丁、仆妇畏之如神。每日睡够了以詈人为乐。那伏士仁见他欢喜吋,慢慢劝谏说:“如今岳父、岳母已经归西,这里剩你孤身一个,太太那里出无人,又得来回照应,甚是不便。莫如归在一处,他老人家最是好性,娘儿见了面,旧话休提,真亲恼不上百日,大家一心一计过日子,岂不是好?也免旁人耻笑。”毛氏说:“你要尽孝去,这里也不拦着你。我孤身一个,在这里不必尊驾费心惦着。我们老毛家还有几个大钱,大料着也饿不死我。你要去只管请走,我实在不能奉陪。”说了几次,俱是如此。再说紧了,就闹起来。伏生无法,只好由她,赌气躲向麒麟村,件上十天半月,回来见他光景一日比一日冷淡。银子虽有,俱是出锁入锁,不许伏生自取。望他要时,他必问明使向,然后摔与点子。那伏士仁本是个好荡的心性,见他如此,把那怜爱痛惜之心也就冷淡了一半,在外边花街柳巷任意游荡起来。毛氏打听着,见了丈夫,越发拿住一款,数说了不算,还带着不理。一来二去,夫妻竟至反目。
这一日,合了一场熬气,伏准败阵回来,坐在房中独自纳闷。越思越想心越恼,自悔当初错选婚。“误把蠢才当淑女,那知是利口泼婢狗贼人。我待他软款温存性似火,他待我那有夫妻一点心?这些时但凡见我不扬彩,并无个体饥知饱问寒温。这样的女人有何益,怎生相守到终身?”又想:“我姑母何等疼爱我,为的是一心一计过光阴。只为着个不贤妇,终朝气恼不舒心。肆行作恶欺夫主,奸刁泼狠有十分。惹的邻舍人谈论,耻笑学生不是人。欲待一张离婚纸,难免叨叨费嘴唇。何不另买一房妾,如鱼似水度光阴。总也不去理狗贼,且叫他自家慢慢自回心。淡他个三年并五载,他自然还得前来把我寻。闻听说江南水丽人多秀,我何不竟往苏杭走一巡?玩水游山观胜景,访买多娇可意人。到家相守安然过,再不往毛家登大门。看他那时悔不悔,气死阴毒狗贱人!”伏生主意安排定,开言有语叫劳勤。
伏生把劳勤叫至面前,把心中之事告诉了一遍。劳勤说:“相公这个主意,侉车载物,推好了。那位奶奶就是这个方儿,且淡着他,娶位二奶奶来,在这里过的热热闹闹的,气着她,她冷清不过,不用请她,她自己就找到这里来了。”
二人计议一定,伏生走至后边,对夫人说:“孩儿有件事,特来与夫人商议。”伏氏便问:“有何话讲?”
伏生说:“上米仓的王掌柜,他每年贩卖绸缎下江南。真是一本万利财源广,一次便得若干银。为儿的约定与他搭夥计,习学生意走一番。”伏准之言还未尽,夫人连忙把话拦:“劝儿不必胡思想,咱们不少吃来不少穿。经营商贾非容易,耽惊冒险费艰难。你要出门不打紧,我在家中怎得安?”伏生陪笑说:“无碍,太太听我讲根源。咱如今田地典卖了多半,吃穿日日得花钱。自古道:坐吃山空无接济,倒只怕入少出多日后难。我的这学业久荒难上进,大料着今生无分去为官。倒不如习学买卖为进益,也好算养家之道把财添。再者那毛氏蠢才实可恨,在家中时常吵闹我嫌烦。不到外边消消闷,定要生灾疾病缠。我且冷他三五月,回来或者觉新鲜。我昨日已合夥计商议妥,上米仓雇下南来的回脚船。诸事俱已安排定,单等置货银三千。太太不必心牵挂,只管家中请万安。这一去是熟路熟人熟店铺。不过半载就回还。”那劳勤一旁也帮着讲,伏夫人沉吟良久把话言。
说:“咱如今的日月,比先也不过剩了十分之四,你立志想个生财之道,倒也使得。但只是家中那里凑得出许多银子来?只好打点一千罢。”伏生说:“好容易去一遭,一千银子的货物能剩多少利息?太太把老体己再拿出点子来罢。”伏氏说:“我那里还有什么老体己小体己的?都不是你才磨出去,与我花乾了?”蜂儿把眼一丟,说道:“我也不见大相公比吃银子的还利害,只见使出去,也不见买个什么家来。难道外库就无银子了,还望太太来要。”伏准带笑说道:“你娘儿两个看着我爱花钱,且看我这一次就落好几百两银子,不上四五年,管保银子成山,到那时看谁还说我?”蜂儿摆着脑袋说:“没照对的话儿,爱怎么说就怎么说,过了后儿全是拉倒!”说罢,扬着脸走向一边去了。伏生笑道:“等我作买卖回来,必办了那件事。”当下夫人尽其所有,止凑了一千银子,交与伏生。
伏生又到合和堡见了毛氏,又是一样说词。只说:“岳父原是贸易起家,我如今要继他老的业,习学买卖,常言道:‘家有万贯,不如日进分文。’娘子你打点几千银子,我贩些土物,载至江南,换些绸缎回来,就有若干的利息,添补着养家,岂不是好?”那毛氏正愁他无个去处打发他离开眼才好,闻得此言,倒也愿意,只是舍不得许多银子与他,说道:“这也是件正事。但只一件,那有这一千二千的银子这么现现成成的?再者初次贸易,不过置个三五百银子的货物,走一趟试试,得利之时,往后再添。何不望你高太太去说,叫他也拿三五百来,咱两家合作,岂不是好么?”伏生说:“太太那里已拿出一千两了。娘子再凑一千,二千银子的货,可就多剩利息了。”毛氏摇头道:“那有那些?只好凑五百罢。”伏生又说了半天,毛氏又添一百,再不添了。伏生只怕不够使用,回至镇国府,瞒着夫人,悄悄寻个中保,把些未花乾的地土又典卖了二千多两,买了货物,雇了船头。
一日,到合和堡来。毛氏因丈夫要出门,只得赏他个好脸,欢欢喜喜,烧了利市纸,摆上酒菜,与他饯行发脚。夫妻对坐,开怀畅饮。毛氏说:“你初次出门,我放心不下。明日叫毛显跟了你去,他随爹爹走过江湖,南边也认的人多,身上又硬朗,带了他去,免的我在家牵挂。”伏生只得应允。当下毛氏叫进毛显,当面吩咐道:“这是与高姑太太搭夥计的买卖,多少货赚多少钱,须要开一清清楚楚的帐来,回来好两股均分。”毛显一一领命。
到了次日起身,至高府拜辞了姑母,伏氏心中不舍,送至大门以外,看他去远了,方才回来。此时毛显、劳勤带了脚夫早已把货物行李运至船上,带停当,大家上船。幸遇风平浪静,船走如飞。一路到了州县码头,有花柳所在,伏生便命停船上岸,任情游赏。自己眠花宿柳不算,还大块银子赏与毛咪、劳勤。主仆三人,一样观舞听歌,偎红倚翠,十分快乐。一路上迟滞了多时,那日方到了江南仁和县地界。毛显说:“这城里绸缎很好,那美人街的应家老店,又是个旧相识的,何不在此发兑了货物,置买绸缎?”伏生依言,与他一同进城,到了北街应家店。主人果然和气,迎进房中,献茶摆饭。毛显攀谈旧话,令人运货进城。不数日发卖已完,得了若干利息,主仆甚喜。毛显说:“劳兄弟且看守行李,我与姑爷先到天巧家看看绸缎去。”
伏士仁听得此言忙摆手,带笑开言说:“慢着,我有一件心腹事,少不得今朝对你说。你们家姑娘性儿难瞒你,又刁又狠又发泼。任意纵横无道理,欺压夫主与婆婆。不肯归到镇国府,姑太太那里无人使不得。他又是不遵妇道常吵闹,我与他日久天长怎过活?我来非为专贸易,意欲娶妾买娇娥。一来侍奉姑太太,免他老终朝气恼泪滂沱。毛氏的行为你知晓,这些时竟是诚心合我磨。并非我薄情短幸忘结发,这是势派逼吾无奈何。虽说此时买妾小,我心中并无断义把情割。回家后他若省悟归一处,我还是照常如旧有何说。”伏生说罢心中语,毛显回言:“也使得。就只怕他若知道了,一定打闹起风波。”劳勤说:“且在麒麟庄上住,谅他无处可捉摸。只要大哥口角稳,暂且不必向她说。”毛显点头说:“知道,这个诀窍我明白。”伏生听了心内喜,忙向劳勤把话说。
伏生大悦,说:“事不宜迟,你就把应店主请来,我托他。”小子答应,去不多时,把店主请来,叙礼坐下。伏生说:“小生有一事奉恳贤东,愚意要买一房美妾,求应兄替弟张罗张罗,事成之后,定有重谢。”店宅说:“这里可到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,诗赋琴棋,无般不晓;品行弹丝,样样绝伦。就是一宗,怕相公不愿,是个青楼女子。”伏生说:“容颜既美,技艺又佳,就难得的很,青楼又有何妨?但不知住在何处,怎生令我见见才好。”店东用手一指,说:“就是在那边,与小弟一墙之隔,相公要看时不难,他每日清晨出来在后院烧香,只在东边小楼上就看个真切。中意时我再见他妈妈去说。”伏生说:“既这样,一个花魁,鸨儿为何卖他?”店宅说:“他自十五岁得个名儿,称为海棠娘子,那几年王孙公子车马盈门,不亚如鸨子的宝盆钱树一般。自去年不知因其,忽然要削发为尼,听见时常吵闹起来。近来刚刚好些了,鸨儿暗中托我与他找主。”
原来这就是那郁氏莲英。自那日野青园放了琼花小姐之后,王婆着人打听几次,俱被海棠用话支吾回去。半月之后,王婆放心不下,亲自坐了轿来看。郁氏隐瞒不住,就直言表白,说道:“寇小姐乃是曹举人定下的妻子,柳黄村岳老爷的夫人是他姑娘婆婆,知道这个信息,岳老爷亲带二三十个家丁将寇小姐接了去了,还要当官去告,女儿与他磕头,再三央告,方才饶了。此时保的无事,也就念佛,还问什么?”王婆听毕,直气的怪叫连天,闹将起来。海棠全无惧色,说:“寇小姐如今现在岳府,你若不怕,我就与你要去。你要派我的不是,要杀就请动手,皱皱眉头不算人类!那小姐刀伤未愈,岳老爷临走说来着,若是好了便罢,要不好了,还要望你算帐呢!你等着罢,不要忙!”鸨儿听毕,想了一回,也无可奈何,只得揣起恶气,哄着他进城,还想复整旧业。谁知他至死不肯见客,再要相逼,便以死相拼。王婆怕人财两空,遂用甜言哄住,暗暗托人卖他。
当下店主与伏生计议已定。次日清晨,伏生早起,与店主同上小楼,果见郁氏往后院烧香。伏生一见,十分如意,遂烦店东来见王婆问价。王婆开言要了一千五百两,说:“这价我要的不多,他是百花娇中过状元的人物,这里头带着个丫环呢。那李杏花也被他教导坏了,常说姐姐到那里我也到那里,至死也不离,光景是找不开的了。若不连他卖了,留下小蹄子也是闹猴儿。”应店主回来见了伏生,说了就里。伏生愿连使女买,还了价值。应店主来回走了三四趟,一千二百两讲妥。王婆过来,两下见面,凭中立据。
王婆定下计策,回至院中,走进海棠房内,坐在床上,满脸陪笑说:“我的儿,妈妈有句不害臊的话,你可听呵?”海棠说:“要是好话,怎么不听?不是好话,自然不听。”王婆说:“咱门的日月不似先前,那几个蠢才,一天能博几个钱?妈老无能,如今有些儿闹不来了。你又不愿作这个买卖,我欲送你个去处安身,免的日后跟着我受罪。”海棠说:“但不知是个什么去处?”王婆道:“就是北门外安书集昙花庵,那老尼姑是你见过他的,慈悲贞洁,合你的脾气。吾送你到那里去住些时,每日我帮些柴米,等妈妈宽绰了,掖几两银子看你去,离咱这里不过十五六里,你要想家,带个信来,我就接你去。”海棠说:“妈妈这话可是真么?”王婆说:“我要撒谎,就掉在河里!”海棠见说,心中大喜道:“妈妈当真如此,便是天大之恩,也不用帮柴帮米,我自作自活去罢。日后但得一步之地,一定补报此恩。”王婆说:“今日恰遇一只便船去,咱们就此去罢,不然另日还得雇了船去。”海棠恨不得早走一刻,遂说:“就此走罢。”忙忙收拾随身包裹。那杏花恐怕抛下他,连忙抓过来,抱在怀中,跟着郁氏,寸步不离。与王婆一同出门上轿,不多时到了河边,下轿上船。入得船中,只见十分干净,里边摆着床帐桌椅。二人坐下,只见案上放着几套大书,海棠打开一看,却是《虬髯客传》。是他平生最喜看的,遂取一本,倚在桌案上,低头观看。
外边水手开船,走了四五里之远,王婆要出恭,叫船家撑船拢岸。王婆出舱去了,海棠贪着看书,也不曾理论。多时不见王婆回来,杏花偶然推窗一看,说:“呀,这船不是走呢么!”海棠一看,见那树木村庄从眼前如飞而过,海棠心内生疑,说道:“王婆弄什么诡计不成?快叫水手停船!”一言未尽,帘栊开处,走进一个人来。
只见他头带方巾飘绣带,体着花衫内衬红。白绫水袜朱红履,九股丝绦织绿绒。眉欢目俏春风面,齿白唇红俊貌容。摇摇摆摆朝前走,望着佳人打一躬。说:“娘子不必多思想,听我把就里原由说个明。小生姓伏渔阳住,去世的先人是县公。虽然不比敌国富,家有馀资不受穷。我身在黉门为秀士,光阴虛度在冲龄。娶妻半载身亡故,在下鳏居一载零。老母膝前缺侍奉,无人执掌内中空。敝地粗俗佳丽少,特来贵地觅飞琼。也是机缘天凑巧,三生有幸遇芳卿。店主玉成为媒保,两语三言美事成。今日里幸遇良辰花月夜,却又是牛郎织女渡双星。小生敬备花烛酒,与娘子交杯合卺庆花荣。”海棠听毕伏生话,心下着忙惊又惊。腹中暗把王婆骂:“多谋诡计老狐精!这是我聪明一世无防备,蒙懂一时入套中。想奴家此身已经许寇姓,岂可失信与云龙?既然立志离春院,便是良人一样同。到了这紧急关头无主意,猪狗一般是畜生。背盟失约重改嫁,可见是水性青楼无定凭。欲诉衷肠求秀士,未必相信用不中。既花重价将奴买,怎肯开笼放鸟腾?事已至此无别策,不过是玉碎珠沉报寇生。欲待投江寻自尽,他那里拦门怎肯放奴行?”这佳人左思右想多一会,剃(霎)时一怒把心横。起身倒退三五步,照着那窗棂之上下绝情。只听咕咚一声响,顶门上碰了一个大窟隆。花枝跌倒舱板上,鲜血直喷满面红。杏花一见真魂冒,跑向前,抱住佳人大放声。伏生着忙无主意,战兢兢两手胡拉不放松。只见劳勤朝里走,口内连连问几声。这其间,杏花哭叫伏生嚷,三个人闹了个血胡同。
“相公,相公!这是怎么样了?”伏生说:“想是他不愿嫁我,嫌我那点不济。”杏花哭道:“相公不知,我姐姐久厌风尘,志欲从良,自去年受人之定,单等郎君发达之日,搬娶完婚。不料妈妈设计暗暗卖他至此,他因不肯失信于前人,所以寻此拙见。”伏生见说,随机答道:“原来如此,娘子何不明告小生?小生虽不敏,平牛最喜成人之美。娘子节烈,令人可敬!既出春院,断无复回之理。料你此时无地存身,只管放心随我同到渔阳,寒舍还可养膳。姐妹二人若嫌舍下不便,敝处有的是清净尼庵,但凭尊意去住,薪水之费,小生供给,等候你丈夫荣归完聚。岂不是好?小生满拼着再费几两银子。另买红裙,也不算什么要紧。娘子快快包好尊伤,安心调养,等到了家中,学生必要安排娘子个善处存身,断不失言!话已说明,小生自此前舱去住,不复惊动,饮食茶饭,命人送至帘外。侠义之事,人所乐为。小生虽不敢比古人,这点小事还可以效力。娘子千万自爱,不要辜负小生这点愚意。”说毕,带领劳勤出舱去了。
郁氏听得此话,满心中感激,反到自惭起来,叹道:“这人原来是位仗义君子,早知如此,不该这等孟浪。”杏花一面与他用帕包头,一面说:“姐姐自来性急,也不见说个长短,就那等一碰,碰的这样,怎生忍痛?”遂扶他上床躺下。外面开船走路。果然伏生总不至后舱。一日三餐,俱是劳勤送至帘外,二人十分感德。三五天后,郁氏因伤重血亏,饮食不进,阵阵昏迷。杏花忽然想起寇生所赠那粒金丹,遂取出来,分半与他敷上,那一半调服,立时痊可。看官阅至此间,都知那郁海棠遭了一步大难,那知反是不幸中之幸。正是:造化弄人如梦境,吉凶只待觉来知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七回 山寇乌合劫城池 泼妇鸩毒弑夫主
却说郁海棠被伏生买来,明是身入牢笼,人所共知,却不知祸中隐福,凶里藏吉,竟躲过了兵荒离乱之灾。此时若在仁和县,也难免苦处。正是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玉石俱焚,亦未可定。只因那谈知县十分贪赃,又遇着六房人等一群狗徒,官吏合心,搭上了伙计,犹如作买卖一般,把那些乡绅富户良善居民,不管贵贱,一齐发作起来。今日刚发脱了张三,明日又收买李四,一言抄百语,大凡是有碗饭吃的人家,他便千方百计的搜索,借个因由,把人拿到监中,大开着门子要钱,只把人弄的家产尽绝,方才罢手。民不聊生,盗贼蜂起。合郡居民,无不恨入骨髓。有那些被害之人,忍气不过,勾合了几百亡命饥民,串通了腰带山的山寇,许为内应,夜晚献城,杀却谈知县与六房人等,报仇雪恨。
那山寇小真龙天不怕,早有不轨之心,逢此机会,正中其意,十分欢喜。当下三大王小卧龙巴道、四大王小白龙衡奂与二大王小蛟龙地不怕、大头领雷滚,各带喽卒一千,分四门而入,抢掠财物,多者便为头功。那七大王小青龙祝峨、八大王小赤龙从畔因掠寇云龙被高小姐、青梅所杀,那五大王小苍龙吴富,六大王小乌龙吴钧因打劫赵知府也死他主仆之手,如今山中为首的就剩了四个渠魁。当下巴道率众叛民引路,那日到了仁和县,在左近藏下,等至半夜,四门大开,一齐声喊,分四门而入。
喽兵个个如骁虎,吵声发喊振人心。先抢仓敖与府库,挨途放火暗杀人。惊天动地如鼎沸,吓坏了城中军共民。夫妻父子难相顾,走投无路乱逃奔。有几个年轻力壮跑的快,有几个老迈年残难动身,有几个残疾老病等着死,有几个娇娃红粉被贼淫。睡梦之中不知晓,糊糊悠悠命归阴。众强盗杀人放火挨家抢,掠的是金银财宝与红裙。哀声振地如麻乱,血海尸山火又焚。四大王带领叛民人几百,一直先奔县衙门。杀他的家口将仇报,拿住贪官剜了心。可怜公子与小姐,罢了姬妾夫人。丫环使女童仆辈,个个餐刀作鬼魂。六房人等杀了净,满城人十停之内死八分。众强盗装载金银共美女,出城顺路劫庄村。二更闹至东方亮,这不就苦坏了遭劫在数人。
且说这城中指挥、守备、千户、提刑几员武官,只因太平已久,军心怠惰,又在半夜三更,出其不意。也有从睡梦中惊醒,只当是那里失火,扒起来刚要传人救火,那贼兵已到面前;也有醒了不即起来,在被窝里躺着听下回分解的;也有知道的,胆小不敢出头;也有被杀死在床上的;就有个有胆的出来迎敌,手下兵丁仓猝之间,一时也不齐备,山贼势重,乱战胡杀,也就死於非命。及至天明,文武诸官一个未剩,只有些杀不了的男女居民,叫苦哀哉,纷纷逃窜。那富阴县离仁和县不远,那守备戴世杰升了统制,当下闻报大惊,遂与富阴县知县同至仁和县救火安民,察点府库。一面申文飞报上司,一面戴老爷带领人马连夜追赶贼人,救护庄村。
这正是贪官误国激成祸,平空半夜起刀兵。近方居民遭涂炭,被掠逢杀甚苦情。戴老爷催兵救护将贼赶,赶至半夜两交锋。戴公虽然多武芝,怎奈那贼多势众寡不胜。天不怕各处分兵动了手,大肆猖獗把州县攻。老爷恐失了富阴县,只得回兵保守城。杭州经略忙修本,连夜如飞上帝京。江南民变狼烟起,不料塞北也动了刀兵。耶律通一自那年回本国,手足重逢弟见兄。耶律寿山大太子,一心雪耻要南征。北安王准奏发人马,挑选了十万貔貅毛袄兵。不花丞相洪国舅,大都督名叫哇儿青。一千番将随殿下,暗渡黑河到雁城。一声觱篥将城困,四面八方不透风。总镇石爷发人马,出城对垒两交锋。差遣公子石郡马,杀透重围取救兵。这一日神宗天子登金殿,早朝方毕要回宫。只见那吕相出班来见主,拜倒阶前呼圣明。
“我主万岁万万岁!今有杭州经略告急本至:仁和县民变,勾串腰带山贼寇杀官屠民,大肆猖獗,请主发兵剿灭。”说毕,呈上本章。内侍接来进呈御览。天子看毕,龙颜大怒,道:“知县谈德既为民之父母,不知教化黎庶,一味贪赃卖法,以至激成民变,深负国恩,死有馀辜,不足为惜!更可恼者,似此误国殃民之贪官,有司何故不奏?”天子言还未尽,只见黄门官驾前拜倒:“奏上吾主,今有塞北雁门总镇石麟差郡马石怀玉上本告急,现在午门候旨。”天子吃了一惊,即宣石郡马进朝。参驾已毕,呈上本章。神宗看毕,吩咐回府歇息候旨。石郡马谢恩出朝。
天子宣汝南王、保国公、闻锦、吕国材文武四臣,共议军机大事。四人参想多时,朝内诸臣,老少不齐,俱非任重之材。吕相奏道:“目今干戈俱关紧要,非智勇之才不能克期取胜,朝内虽无,天下尽有,我主何不设立彩山,铸印招贤,必有奇才应选,挂印剿贼,替主分忧。”汝南王、保国公闻国舅一齐奏道:“丞相所说有理,臣等还有一言上达陛下,乞万岁格外开恩,降道赦旨,凡那被罪功臣之后,俱许出头应试,平贼之后,将功折罪,格外升赏。圣上如此降旨,传谕天下,那些怀才杰士,抱智英雄,莫不感恩尽力,为国报效,即那一能一技之夫,亦必欢呼踊跃而至,庶不至遗失人才。臣等愚意如此,乞我主圣裁。”神宗准奏,即降旨设立彩山,铸印出榜,谕兵部发火牌,飞报各州县,添兵紧守,操演人马,以备调用。
这其间慢言南北刀兵动,再表佳人郁海棠。自从服了金丹后,罗帕包头挣养伤。每日家香汤美馔人侍奉,无事消闲坐在舱。感念伏生恩义重,十分敬重诵德长。闲与杏花长提念,惟愿他福如东海寿天长。一路舟行急似箭,那一日到了临河上米仓。伏生坐在前舱内,叫过毛显暗思量。说道是:“趁此天色还尚早,急急快到麒麟庄。套辆车儿早早到,好把郁氏那人装。拉到家中捆绑起,将他高吊在中梁。剥他个赤条精光一顿打,看他从良不从良。千万莫到合和堡,替我瞒哄你姑娘。我自然另眼相看亲待你,爷儿们彼此合心须望长。”毛显答应把船下,一边走着自思量:“我今若到镇国府,这件事掩耳偷铃不妥当。难免姑娘不知晓,闻风一定闹饥荒。他怎肯轻饶将我恕,打骂难逃一大场。每日家我在他跟前很有脸,何苦来为着别人把自己伤?不如先到合和堡,实情相告莫瞒藏。管他两口子打不打,看个热闹有何妨?”毛显的主意安排定,竟奔东北脚步忙。不多时到了合和堡,且说那毛氏如花在后堂。
世间上欲火情坑,人若一入,最难退步,不是闹出无可奈何之际,就是闹出杀身之祸,方才罢手。诸公不信,且看这尤监生就是个不知机的样子。他与如花自那日起手,遇伏生不在家的时候,便来私会。因他风月情怀尤胜於伏准,所以毛氏把夫妻的恩爱全移在他身上了。起先还是私作,到后来伏生出门之后,只说家内无人,把尤监生请来管帐,借此因由,一来二去,就明做起来。朝陪暮伴,全无避忌。两个人如胶似漆,竟有不分之势。
这日正在房中对坐饮酒,只见蝴蝶忙忙走来说:“毛显回来了。”尤光起身就要躲避,毛氏说:“你不要害怕,走不伶俐,被他撞见,到觉情虚,只管坐着,等他进来问时,我自然有话回答,说咱是姑表兄妹,家里无人,请你管管帐目,这也不是什么犯法之事,难道他不干休,送到官上问谁个杀罪不成?”尤光见说,复又坐下。只见毛显走进房中,请安问好。毛氏问道:“利益如何,你姑爷怎么不来?他在哪里?”毛显说:“姑爷在上米仓船上呢。”毛氏说:“想是看着货物呢。”毛显便道:“货物可倒没有,在那里看着活宝呢。”毛氏道:“什么活宝?”毛显便把伏生一路怎样眠花宿柳,花费银钱。到了江南卖了货物,到剩若干的利息。不买绸缎,花了一千二百两买个妓女,那妓女又不愿意,拼头磕脑,寻死觅活。一路上百般趋哄,刚刚到家,叫我想法瞒着姑奶奶先到麒麟庄去取车接到那里去。”小人穿珠衣抱红柱,怎敢不来送信?”毛显刚说到此,毛如花心头登时恰似插上一把烈火,双腮都紫胀了,一声怪叫:“气死我也!好一个丧良心的短命鬼儿贼囚根子!作的好买卖!诓了我五六百银子去买他两个小妈儿来了,那就绝户了,你年轻轻的买妾作什么?奴家那点不如人,你就便买小女人也该与我商量商量,你就公然买了,一花就是一二千银子,这日子还过不过?亏了我死爹妈还与我留下这点过活,不然单靠着他就有饿死的想头了。很好,很好!我要叫他舒服了就是娼妇养的!短命鬼,等着我就是了!毛显你先吃饭去,少时我还和你说话。”毛显答应而去。毛氏直气的咬牙切齿,咒骂不绝。
尤光说:“你不必生气,依我说,他买了人来很好,你就装个不知道。他在那里过,咱在这里过,岂不是好?”毛氏冷笑道:“你休说梦话!咱这勾当比不得他,他是不怕人的,咱自说不出理去的。你在此多半年,料也无人不知,难免他风声入耳,万一叫他拿住咱的短处,怎肯干休?出丑还是小事,只怕还有性命之忧。”尤光说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毛氏扬着脸想了一会说:“罢了,他既无情,谁还有义?我如今要和你作长久夫妻,你可愿意么?”尤光说:“花子得了夜明珠,那得这个宝贝呢?愿意可倒愿意,只怕老伏未必肯让。”毛氏说:“先下手的为强,若等他拿住咱,那时晚了。家中有鹤顶红数珠,只用一粒研末,托咐毛显拿到船上与他下在酒饭之中,追了他的狗命,然后一纸状子,送那两个粉头到官,告他个侍妾谋杀亲夫,治他个千刀万剐,方消我恨。事定之后,我将你招赘,终身相守,你道如何?”尤光伸着舌头说:“我的姐姐,人命关天,事要三思,这不是玩的!”毛氏照脸啐了一口说:“就拉倒,你要害怕,从今就小用来了。”尤光说:“只怕毛显不肯。”毛氏说:“他也是个心腹小子,再多多赏他几两银子,他无有不效力的。”尤光说:“姐姐既有此美意,学生从命便了。”
当下毛氏命蝴蝶去唤毛显。蝴蝶来至前边,把毛显唤出房来,一面走着一面说话儿。丫环说:“你去了几个月,可与我带了点南物?”毛显说:“好姐姐,我就少喝两壶酒也要买几个钱的东西奉送。”蝴蝶说:“都是什么东西?你说说我听。”毛显说:“绣花手帕、织金裙子、月白双丝腿带、上好脂粉、玳瑁戒子、五色绒线,都在我屋里放着呢,你闲时只管拿去。将心爱的挑下,剩下的给你嫂了。”蝴蝶笑了一声,说“费心。”说话间走至穿堂,见左右无人,蝴蝶拉了毛显一把,二人站住。蝴蝶说:“他们如今叫你如此这般去作此事,你可去呀?”毛显说:“哦,且住,怎么不去?这倒是你我绝好的机会,去,去!”说着,来至上房,说:“姑娘有何吩咐?”毛氏取出两个元宝,一包鹤顶红,付与毛显,把心事吩咐了一遍。毛显满口应承,接过银子,揣起毒物,说:“姑奶奶只管放心,这点小事,小人管保办的妥当。只要姑娘往后多疼顾小人一二就是了。”毛氏大喜说:“那是自然。”当下毛显走至自己房中,把银子递与谢氏,翻身就走。谢氏连忙唤道:“丈夫且住,我有话讲。”不知谢氏有何话讲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八回 琴堂上屈打成招 穗帐中佯悲洒泪
却说谢氏唤住丈夫,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?”毛显说:“姑娘叫我往上米仓去接姑爷。”说着又要走。谢氏着忙,赶至面前。
伸手一把忙拉住,低声巧语唤夫君:“不必胡言支吾我,我方才窗外留神听的真。淫恶的如花定巧计,叫你下药害男人。若然是奴仆该听主人话,似这等恶作胡行不可遵。你要助恶将人害,到只怕天理循环报应临。一朝事犯干连上,王法难逃刀碎身。不义之财休贪恋,快快的送回毒物与纹银。要害叫他自去害,咱们何苦坏良心。行恶之人终恶报,天道原来福善人。”谢氏之言还未尽,毛显那时满面嗔。说:“老天不管这些事,不过是刮风下雨或晴阴。你说有神又有鬼,请下瞧瞧我就信真。你说作恶无好报,听我说说几个人:南庄里有个名叫王铁腿,杀人放火似凶神,今年活了七十二,并无灾病把他侵。北庄里有个张反叛,大秤小斗苦良民,轰轰烈烈人侍奉,良田肥马守黄金。城里头有个无二鬼,终朝吃的醉醺醺,打街骂巷欺良善,明取暗算又黑心。又有儿来又有女,丰衣足食不求人。就是咱本庄住的钱老大,打僧骂道你常闻,杀牛宰马屠猪狗,横行霸道过光阴,这而今年将八旬登上寿,孙男弟女打成群。那点不是恶的好,这而今鬼神不佑良善人。鬼神若还有报应,这些人十分强旺主何因?”谢氏说:“报应也须有迟早,远在儿女近在身。”毛显大笑说:“扯臊,不必多说你放心。这些事,冤有头来债有主,与我何干腿上筋?”说罢用手只一扯,谢氏跌倒在尘埃。扒将起来赶不上,只见他两腿如飞去似云。
那毛显不听妻子之言,摔手扬长而去。到了上米仓码头船上,进了前舱,只见伏生吃晚膳,劳勤站在船头,主仆二人饮的正好。毛显向前说道:“见了姑太太,只说买卖十分得意,带了许多土物回来,姑爷叫我来取车装载。姑太太甚喜,说车被费举人借去了,明日一早叫长工赶了来。我怕姑爷惦着,急急先来送信。”伏生闻言,心中大喜,说:“好哇,到底是你,过来喝锺酒罢。”遂斟一大杯递与毛显。毛显接过来,站在对面,三人说说笑笑,痛饮了一回,这才用饭。毛显瞅个冷儿,把毒物下在饭内。伏生吃了半碗,问:“毛显你不吃饭么?”毛显说:“我方才在北庄上吃了饭来的,不吃了。”毛显伏生就把手中的饭碗递与劳勤。劳勤泡上肉汁就吃。毛显一见,暗暗替他叫苦,不好相拦,躲去舱外。
他主仆二人吃饭之后,约有半盏茶时,只觉腹中作疼,躺在床上,说:“劳勤,你来与我捶捶,我肚子疼。”劳勤皱着眉,走至面前,说道:“我的肚子也怪疼的。”伏生喊道:“你这狗才,专管吊嘴!我的肚子疼,你也肚子疼!”一言未尽,只觉一阵紧似一阵。
这宗毒物非小可,入口烧心快又急。起先扎挣挨的住,次后来好似蛇虫把肺精吃。二人一齐声唤起,失头打滚眼都直。腹中阵阵如刀搅,只疼的热汗如珠往下滴。毛显明知药性发,故意的向前问虚实。两个船家跑来看,一齐开口问怎的。只见他二人倒在船板上,眼似銮铃双手撕。扒起跌倒番番滚,滚掉头巾发乱披。连声怪叫如牛吼,一声慢喘一声急。船家害怕把哥哥叫:“快须上岸请良医。”见他俩大叫几声身不动,七窍内鲜血直撺往下滴。咬牙瞪眼实难看,气断身亡挺了尸。可怜少年门客,好色贪花错娶妻。迷而不悟伤天理,始爱终仇死的不值。前舱中吵嚷如麻乱,惊动了后舱避难女花枝。
那郁氏莲英听见声息不好,遂命杏花到前舱去看。杏花看了,惊慌无措,跑回来告诉了郁氏。郁氏大惊失色,痛惜不已。
当下毛显哭了一会,知会了地方,看守着活人、死尸,又把船上的东西搬了多一半寄放在上米仓铺中,行李中还有几包银子,也揣起了几包。到了次日,回合和堡来,见毛氏交令报功。毛氏大悦,叫监生写了状子;遂更换了衣妆,带着家丁、仆妇,坐上车子,到了上米仓船上。见了伏生的尸首,抢向前去,双关子抱住,嚎啕痛哭。海棠、杏花向前拜见,诉说伏生怎样仗义,怎样恩德,挥泪不止。毛氏善言安慰,一面察点舱中之物,命人搬运回家。遂向郁氏说道:“先夫既许周全娘子,不幸暴亡,妾身愿继其志,全始全终,照应到底。我今先回家去安排安排,既便打车来接你,且在舍下与我作伴,等殡葬了亡夫,再作道理。”郁氏闻言,感谢不尽。
当下毛氏带领毛昆,一直竟到渔阳城内,挝鼓喊冤。知县狄老爷既便升堂,命青衣带进毛氏,接上状来。见是侍妾鸩杀亲夫之事,不由大怒。又细问毛氏,毛氏哭哭啼啼,诉了一回。狄老爷一面出签锁拿郁氏、杏花与两个船家赴堂昕审,一面亲带仵作到上米仓验看伏生、劳勤的尸首。俱系中毒身亡。知县甚恼,回来坐了大堂,命青衣带进原、被告来。毛氏、毛显跪在左边,海棠、杏花与两个船家跪在右边。知县问道:“因何毒死秀才伏准?从实招来,免受拷打之苦!”海棠口呼老爷:“那伏秀才乃仁人君子,有恩於贱妾,正思报答无由,那有谋害之理?再者彼时妾身被王婆谎哄出门,空身上船,手中那有毒物?而且一路行来,妾等自居后舱,并未与伏生共处,何由得以下毒?”刚说至此,毛氏向前叩头,大哭道:“老爷青天,莫信他的花言巧语,且听小妇人细禀:我夫主索来贪花好色,妾所深知。这郁氏乃青楼妓女,既然一路同行几月,那有守身贞洁之事?这俱是一派胡言!原因我夫买他之时,许为正室,他信以为真,欣然从嫁;及至到了家门,我夫瞒不住,只得以实相告,他恼我夫谎哄他,不肯甘心作妾,所以下了这般毒手,意图害死儿夫,以便改嫁他人。也曾碰头舍命威吓我夫,老爷不信,现有毛显、船家可证。”老爷问两个船家:“伏生中毒与郁氏碰头之日时,你二人可知道么?”张大、李二齐叩头叫老爷:“老爷,那郁氏碰头破了,我们可到听见说来,就是不知他为什么;我们不过赚他几吊脚钱,谁敢管他的闲事?”狄公把惊堂一拍,断喝道:“你这厮满口支吾,莫非这毒是你们下的?速速招来!”两个船家吓的连连叩首道:“老爷这可屈死小人们了!老爷试想:我们与伏生无冤无仇,小人就是溵光溜镇的子民,又不是害人的贼船;即便是害人的贼船,大江大浪为何不害,单等到家门口儿才害,那有这样傻人?老爷想吗!”狄老爷听毕,又问毛显。那毛显是在家与毛如花商定的主意,依然照前回复上去。
这才是知县那时心好恼,手拍惊堂喝上声:“细听苦主船家话,明是郁氏下绝情。再不实招胡抵赖,本县如今要动刑!”海棠听毕黄了脸,心下着忙惊又惊。向前磕头尊县主:“望老爷高悬秦镜照分明。伏生义重恩如海,慷慨疏财又至诚。我这里感念大德无可报,怎么肯昧心反倒害恩公?人命关天非小可,那里有毒物随身这现成?”郁氏说着连叩首,毛氏如花大放声。悲声惨切把老爷叫:可叹儿夫死不明。还有书童同遇害,人命双双着不住将头叩,两泪千行甚惨情。滔滔不断言语紧,毛显一旁用话跟。郁海棠浑身是口难分辨,遍体排牙说不清。毛氏主仆纷纷讲,杏花姐妹不能哼。狄公一见心中恼,只当那海棠理短是真情。吩咐青衣拶郁氏,左右答应唤一声。向前揪住青丝发,枯木无情套玉葱。两个青衣分左右,一扣一收背住绳。杏花一见魂不在,肝胆连心一阵疼。“我姐姐待我恩情深似海,知疼着热似亲生。九死一生情不舍,携带奴家出火坑。今朝不幸重遭难,袖手旁观畜类同。何不舍死将他救,补报多年相爱情。”杏花主意安排定,跑向前抱住佳人手不松。眼望堂上双膝跪,冤枉冤哉不住声:“老爷暂请停刑具,小婢实招有下情。”狄公坐上一摆手,吩咐青衣住了刑。
青衣停刑,手拉着绳头,打着千儿,望上看着老爷。老爷问道:“侍妾有何隐情,细细诉来!”杏花说:“这毒物是小婢下的,药死他主仆二人,我姐姐连影儿也不知道。求老爷饶了我姐姐,小婢子情愿认罪,与他二人偿命。”郁氏见说,明知他是一点感恩重义之心,屈认这宗人命,要救我脱祸,不觉恸泪交流,暗道:“这是我命该如此,何必带累这无辜的幼女死於非命?”遂向前说道:“老爷莫信他的胡言,他是喝昏迷了,信口乱道。待我招了罢。是我下毒害死二人,罪在郁氏,不与杏花相干,求老爷开恩放了他罢。”杏花大哭道:“我下毒的时候,你还睡觉呢!我害人我偿命,与你何干?好老爷,放了我姐姐,杀了我罢!”郁氏也哭道:“原是我不愿作妾,害死伏生,你何苦搅此烦恼?”杏花说:“我也是不愿与人作妾,才下了毒物。”两个人你争我吵,哀哭不已。
狄公见此光景,叹惜非常,吩咐松刑。青衣退后,老爷问道:“杏花,用何毒物?那里得来?”海棠刚要抢说,狄老爷喝道:“不用你多言!”左右青衣一声唤堂,郁氏不敢开口。杏花才要说,只听一阵銮铃振耳,马蹄乱响,一骑跑上堂。马上那人手执火牌令箭、朱批公文,勒马喝道:“渔阳县令听真:今有北番王兵困雁门关;江南民变杀官,勾连腰带山贼作乱,圣上开科取士,兵部奉旨传谕各州县官,火急操演马步兵丁,以备新元帅调用,不得有误!”狄公连忙出堂接过谕文、令箭,报马如飞去了。狄老爷不敢怠慢,吩咐苦主暂且领尸,回家埋葬。传禁子江泰把海棠、杏花收监,两个船家押入班房,随即散堂。知会合城文武操演人马,收拾器械,把词讼暂且停停。
且说毛氏领尸回家,买棺成殓,少不得差人往镇国府送信。把个伏夫人只疼了个肝肠寸断,哭了个死去活来,遂坐轿飞奔到合和堡中。看见侄儿横死的尸首,又哭了个天昏地暗。毛氏此时少不得作出一番亲热伤感之态款待。夫人事毕回家。可叹痴爱一场,落了个竹篮打水。最可惜者,伏夫人的生性并不是强悍恶妇,也不是奸狠阴毒,只因偏僻些儿,就到此一步地位。为妇女者往往十中有六受此偏僻之害,终身不悟。这样妇女在家作女之时,也知孝顺父母,也知和睦兄嫂,也知疼爱子侄,柔顺谦和,却是个贤良样子;及至到了婆家,也不知孝敬公婆,也不知敬重伯叔,也不知和睦妯娌,也不知疼爱子侄,单单就知道一个丈夫是可亲可敬之人,这就叫作偏僻,只晓私恩、不明大理。却不知妇人以夫为主,丈夫的父母却是自己之爹娘,丈夫之兄弟姐妹便是自己的手足,丈夫的侄男便是自己的儿女,夫家一脉都是自己亲人,自己无子就是远房的侄男也是祖遗骨血,生则名正言顺,死则一坟祭享,方是妇女从夫的大道理。若把娘家的人认作骨肉,婆家的人视为陌路,这也谓之偏僻。似这伏夫人就是吃了这偏僻之苦。论他资性柔和,本可学好,若无坏人引诱,却是个忠正好人。俗语说: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”遇着滑氏那样嫂子,又有任婆、蜂儿两个奸人,七言八语,搅乱的这一个忠正好人送了他个有始无终,岂不可惜?这一来,形单影只,财散人离,渐渐成了平等人家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九回 雨露承恩佳人朝北阙 雌雄莫辨奸相择东床
且说梦鸾小姐自那日随赵知府到了汀州任上,赵公将他主仆安置后园,饮食茶饭,命老院公夫妻供奉。小姐潜踪敛迹。安居俟命,与青梅观书演武,伴月陪花,不觉一年有馀。这日正坐书房看着那盆内梅花,点头有感,只见赵公满面欢容,走将进来。
高梦鸾一见赵公忙站起,口中让坐就作揖。老爷还礼同归坐,含春带笑叫贤侄:“恭喜目今逢机会,该你出头立志时。今因南北刀兵动,皇爷挂榜选英杰。铸下了平南平北双侯印,单等着雄才为帅把兵提。贤侄何不去应募,一定是丹桂飘香第一枝。似你这文韬武略平贼去,我管保鞭敲金镫捷音至。功成而后赎父罪,全忠尽孝美名驰。行囊盘费愚叔备,命人送你至京师。不可迟延明日走,二月初八是考期。”赵公说着看小姐,只见他满面春风乐有馀。连连致谢呼叔父:“多承关切费心思。念小侄为父沉冤离故土,终日家度如年耐岁时。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凑巧,小技微能正要施。虽然说不敢指望元帅印,我也要效力随征去御敌。忘生舍死将功立,借此方能奏主知。纵然命丧疆场内,为父倾生死也宜。”小姐说着流下泪,赵公心内好惨凄。勉强含春连摆手,开言有语叫贤侄。
“贤侄明日远行,不可出此不利之言。若依愚见,贤侄的气概雄才,想是你父的阴功德行。此去一定独占鳌头。明日一早着人送你赴考便了。”
当下赵公问至前边,命夫人打点行李盘费,派两个得力家丁,次日一早,后堂设宴,与小姐饯行。用饭已毕,告辞起身。一路晓行夜住,涉水登山,至正月底到了东京,进城投店安歇。小姐、青梅独住一房,至夜,小姐向青梅商议道:“明日挂号,我若说姓高,万一得中,朝中众官都知老爷无子,不免令人猜疑,盘问起来,反费唇舌。再者谋害老爷的仇人必加一番的防范,难免滋事,便有许多不妥。必须更名改姓才好。”青梅说:“何不就用姑爷的名字?成名之后,定是传扬天下,姑爷听见姓名籍贯与他一样,一定访来,岂不是好?”小姐点头不语。遂唤进两个家丁,嘱咐一番,各自安寝。至次日一早,到兵部挂号回来,静养精神,店中坐等,暗暗祝告天地。
到了二月初三日,兵部传谕下来,众应募的英杰於初四日五鼓齐至兴隆街台下伺候考试。那些各州府县求名的武士,一个个按剑磨刀,单等夺魁。次日一早,众英杰早用了战饭,甲冑戎装,坐了名马,纷纷齐奔五龙庭而来。高小姐亦在其内。汝南王、保国公、闻侍郎、吕丞相二文二武四位主考,坐在将台,中军、旗牌两边伺候,护卫兵了,分列台下。第一次炮响锣鸣。众英杰一个个顶盔贯甲,执戟提刀,齐集辕门。第二次画鼓三敲,众英杰纷纷下马而入,至将台报名。陈述三代履历巳毕,大家牵马执戈,听候传宣。只见中军手执令箭,望下吆喝:“众举子听真,大王主考汝南王有令,奉旨拣选英才,挂印平贼,秉公挑取,分为三等:通策论、晓兵书、能骑射,武艺出众者为上等,其中最优者挂印为帅;便弓马,晓十八般兵器,不通文者为中等。以备副、参、游、守之用;能征会战,臂过人,不晓兵书,射红不准者为下等,随征效力,俟有功升赏。先射后战,后考策论。不许伤命,不许喧哗,不许错伍,违令者斩!”
众英杰齐应一声,个个飞上坐骑,台前跃马三趟,开弓放箭。那箭在红心上有三中的,也有两中的,也有不中的。中者击鼓鸣金,台上掌花名簿的官员名下记点。射毕各归汛地。台上画鼓复鸣,传令比武。众英杰答应一声,各提兵刃,对阵交锋。
这正是:人人都想元帅印,各各争强抢上风。二十员小将齐举手,一排十对赌输贏。并举刀枪交上手,内中几句药材名。众英杰,似天雄,催开坐下马銮铃。红牙大戟分心刺,郁金刚刀砍木通。躲的急,似防风,费尽人参各用工。求名拽断元胡索,木香抢挡剑三棱。水银盔,亮又明,菊花战袍朱砂红。兔丝宝带缠龟背,征裙知母钉南星。杏仁呢,不苁蓉,各施本领定决明。败阵的举子如蝉退,陈皮胎上带羞容。二十员小将同比武,败一名来添一名。一队一队朝下转,主考留神看的清。令他们将台左右分强弱,败者西来胜者东。败下的一概逐出辕门外,单留下中式的三百六十名。闻主考传令上台考策论,又从这英雄之内选英雄。
四位主考又在三百六十名中挑选出一百名文韬武略之材,又从这一百名挑出六十名优等。这一甲一名是谁?就是那更名改姓的梦鸾小姐。
且住,天下九州四海应考的英雄成千累万,岂无超群的好汉,怎么单单取中一个女子?这话岂不近於荒唐么?诸公有所不知。这书原是一段因果循环。一则他乃左金童转世,生来的骨格资性都带几分男子的气象,容貌清秀,这是人材可取;二则跟着隆太君习的武艺绝伦,比武之时,力敌智取,各当其妙,那汝南王、保国公虽然年迈,是久经大敌之将,目识英雄,吕相闻考策之时,见他爰笔立就,所论者理极精微,言通孙武;三则高老爷平生行善,阴功浩大,德行深长,暗中栽培奇女成名,又因小姐为雪父冤,忘生舍死,一点至孝之心感格鬼神扶助,天意使然。所以他就中第一名之选。以下那几名也要表表他的姓字。二名呼延平,上文表过。三名郑铎,字醒愚,乃汝南王的长孙。四名马凌云,字翔霄,乃节度马义之后。五名罗凤鸣,字岐山,就是这主考保国公之子。还有孟昶、焦荣二位小将,乃杨家将孟良、焦赞之后。一名史宏,乃开基将史魁的曾孙。一名王芳,是王全彬的曾孙。还有郡马石怀玉,也在上等之列。当下四位主考注了花名,传谕中式三百六十名举子。初八日五鼓齐集彩山殿伺候,以备皇爷御选。众英杰遵令,家近者回家,家远者投店。
梦鸾小姐回至寓所,青梅与两个家丁都向前叩头道喜。小姐道:“还不知明日御选如何,何喜可贺?”青梅道:“王爷大人业已取中,断无驳下之理。”小姐说:“临时听命由天而已。”
且说四位主考携花名册入朝覆命。初八日一早,神宗天子焚香拜告天地已毕,百官候驾。天子出朝,内侍捧双印,神宗上了宝辇,鸾驾排开,簇拥围随,百官护驾,御林军净街清路,来至彩山殿。只见三层将台上,上一层高搭五彩龙棚,神宗天子,二文二武四位主考,内侍龙旗,武士金瓜;中一层京营太师,文武百官,指挥校尉;下层御林军校。四面八方,京营马步兵丁,顶盔贯甲,执斧提刀,扎住队伍。此时梦鸾小姐率同三百六十名英雄,齐集辕门,下马候旨。
不多时,龙旗官飞来宣读圣谕:“皇爷有旨:召众举子进场!”众举子齐应一声万岁,小姐当先,众举子随后,低头举步,齐至台前,叩首参驾,俯伏在地。龙旗官喝令平身上马。
众举子齐呼万岁平身起。各提兵刃上马行。小姐穿白归西地,众举子各奔中央南北东。佳人搂马抬头看,但只见台高五丈起龙棚。保驾诸官分左右,神宗端坐正居中。指挥武士如猛虎,人人胁下带钢锋。护卫兵丁围四面,犹如铁壁似铜城。入选的英雄三百六,一个个盔明甲亮跨能行。位按五方旗下立,单等传宣把印争。但只见正南方丙丁火,石榴花开红万朵。金盔金甲绛红袍,坐下征驹胭脂抹。甲乙木,位居东,连环铠甲战袍青。锤抓鞭锏宣花斧,画戟金枪斩将锋。看西方,庚辛金,素马银枪白玉人。万树梨花堆瑞雪,千间大厦砌鱼鳞。壬癸水,北方黑,一片乌云罩地垂。人人体挂皂罗袍,一个张飞对李逵。戊己土,是中央,风摆蜀葵万点黄。螭头大叶黄金甲,凤翅金盔晃太阳。只听得画鼓连敲三通止,锣鸣三棒响噹噹。龙旗官大声传圣谕,单命那上等举子比刀枪。这其间,郑铎史宏石怀玉,凌云呼延与王芳,孟昶焦荣催开马,罗家小将抖丝缰。齐撒坐骑交了手,小姐按辔站一旁。看他们锏对大刀叉对斧。戟对双鞭棍对枪。高梦鸾,龙尾神钉拿在手,一催坐骑奔疆场。众人一见头名到,人人气奔欲争强。俱各想夺元帅印,团团围住女红妆。这小姐单手飞枪迎四面,只听兵刃响叮当。来往盘旋急似箭,不亚如五色杂花绕海棠。战够多时无胜败,这小姐抽枪催马走徜徉。众人一见心欢喜,齐喊道,今朝败走状元郎!小姐回马哈哈笑,说道是:“列位年兄们都带伤。”众人不解其中意,彼此开言问短长。
大家一齐道:“年兄既已败走,明明是把帅印让与弟等,又何必用此诈语?你说我们都带了伤,请问伤在何处?小姐道:“今日奉旨夺印,为的是与国尽忠,小弟怎敢伤列位年兄的尊体?方才若是与敌人对垒,列位年兄的性命早已死在小弟之手了。”众人不服,一齐呐喊:“怎么会死的这等快?”郑铎说:“想是看见年兄的枪急马快,把我们吓死了不成?我们伤在那里,倒要说说。”小姐说:“诸兄不信,请看你们的马鞍上,俱各中了小弟的雁翎神针。若望位列致命处打时,岂不是死么?”众人闻言,低头一看,只见每人判官头上不歪不偏正中间都钉着一根尖锋利税的铁钉,不知什么时候中的。众人一见,齐喝一声彩,扔了兵器,扑扑扑滚下马来,向小姐举手道:“惭愧,弟等有眼不识英雄,尚在班门弄斧,望休见笑!弟等同拜下风,情愿与兄执鞭随镫。随征便了。”小姐也就下马,连称不敢。
台上天子、主考看的明白,天子道:“穿白的小将可取,众卿以为何如?”四臣拜贺得人。神宗降旨:“宣上台来。”内侍领旨,到三层台往下招呼:“第一名举子寇潜上台见驾!”小姐应声“万岁”,绰枪拴马,摘下撒袋、箭壶、青锋宝剑,挂在鞍上,随内侍上得台来。行参已毕,驾前拜倒,俯伏尽礼,口称:“臣寇潜见驾,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天子问了履历,小姐把婆家的三代备陈了一遍。天子道:“可喜翰林家产此少年英俊!
这而今江南民变刀兵起,勾连山寇搅黎民。塞北耶律忽入寇,大肆猖狂困雁门。两处分兵发人马,当以何策净烟尘?”小姐见问将头叩。“皇爷在上听臣音。江南虽自贪官起,岂可胡为背至尊?勾串山寇尤可恶,深负皇家雨露恩。这夥叛民该剿灭,必须斩草与除根。首将还当细抉择,留民诛盗两分明。究根澈底安良善,庶免无辜作怨魂。耶律不比江南寇,他也是塞北区区一国君。入寇皆因心愿大,妄思吞并抢乾坤。全凭智勇双全将,恩威并用在诛心。大汉昔年征孟获,武侯设计用七擒。只要他一封降表归王化,两国君心尽感恩。将莫贪功休妄动,兵无血刃罢烟尘。四海一家归化育,仰体吾皇尧舜心。臣子菲才庸愚见,尽志竭诚达至尊。神宗听毕佳人语,龙颜大悦面生春。又问道:“彼强我弱宜何策?战守迎敌怎用军?”小姐说:“将在谋而不在勇,看形度势谅其人。水战火战因地论,若遇强敌用智擒。虚内藏实实未确,实内藏虚虛却真。随机应变当时作,纸上谈兵无定论。”天子点头连称善,复又开言降玉音:“有一种旁门异教妖邪术,却以何策胜敌人?”小姐说:“堂堂大国诸神护,奉天承运圣明君。天兵到处石压卵,自古邪难把正侵。仗爷的洪福百灵助,旁门妖术不足云。”这小姐滔滔不断设妙论,这不就喜坏神宗与四臣。
二文二武一齐拜倒说:“庆贺我主德泽滋培,天赐奇才,匡扶我国。此去平贼,一定马到成功。臣等共保为帅,乞我主赐印悬牌。”天子点头准奏,吩咐平身,遂至龙案前,亲身请印。暗自祝告:“南北二帅,凭天由命。”小姐跪在下边,偷眼观看,只盼天子赐与平南之印,他好寻打天伦,爷女重逢。
只见神宗天子走至案前.才一伸手,那汝南王、保国公连忙打开锦袱,吕丞相、闻侍郎遂掀开盒盖,取出印来。天子一看,却是平北侯印,遂亲手与小姐挂在胸前,金花插鬓,红锦披肩,递御酒三杯。小姐叩头谢恩。天子道:“平北虽然得帅,平南尚无其人。今将上等中优等六十名举子交卿挑选,务须竭诚考校,挑取一名文武兼全者为平南领袖,馀者量才酌用,勿负朕托。给假一月,带操人马。今有镇国府一所,赐卿暂居。得胜回来,另修府第。明日武英殿赐宴。”当下小姐谢恩下台。
不言天子回銮。且说梦鸾小姐刚出了辕门,就有那兵部拨来的虞侯幹办侍卫兵丁,中军捧印,执事鸣锣,围随新元帅到了镇国府内。小姐升堂归坐,中军递上手本、花名册子。众官行参退步,两边站立。小姐点名已毕,吩咐道:“本帅素来喜静,列位且退。侍卫人等俱在外庭伺候,有事击云板回话。”将校应声退出。小姐命青梅闭上中门,写了一封书信,次日赴宴回来,打发两个家丁起身,回汀州府与赵老爷送信去了。每逢三六九日,下教场操练人马。二五八之期,在五龙庭挑选呼延平等那六十举子。拜主考、游街的风光,不必多表。
且说丞相吕国材自儿子吕芳八岁上出痘身亡,膝下并未立子,止有一个女儿,年方二八,生的聪明秀美,待字闺中,吕相十分钟爱。今见了新科的武魁,文武全才,品貌出众,十分爱慕。又打听他并未有室,便有招婿之心,遂遣西宾傅士仁去见小姐说亲。小姐这日是个闲期,命青梅闭了中门,在那前后各处慢步徐行,观看了一遍。
这小姐各房处处瞧一遍,看着那院与房屋窗与门。沉沉追想昔年景,恍惚依稀记不真。再不想今日又到镇国府,伶仃孤苦剩一人。高楼大屋依然在,不见了生身那二亲。曾记得,绣阁陪娘学画凤,窗前理线认金针。曾记得,倚母怀中梳短发,笑扎小髻杏花春。曾记得,芍药栏头同赏月,霞杯奉酒敬天伦。曾记得,凉亭避暑石床坐,倩娘把手写诗文。曾记得,侍儿代挽秋千索。寻芳笑语过光阴。这而今,府第如昔人事变,重来惟见旧朱门。这而今,徘徊四顾身随影,梁间只有燕声频。不见了,好香不散几上鼎,锦囊长设案头琴。不见了,远山近水名公画,刻骨镂心往古文。最伤心是南窗壁,还贴着亡母闲题旧笔痕。这小姐,往事追思如梦幻,对景增悲碎了心。想后思前如酒醉,目中珠泪滚纷纷。青梅参透佳人意,低声劝解女千金。主仆二人正说话,只听得三响云板振耳轮。
小姐忙拭泪,命青梅出去观看。这来者定是吕府西宾,前来说媒。但不知高小姐允与不允,且看下回便知。
卷十